他沒有回答,過了很久很久才問我:「可有什麼遺願?」
「有。」我輕聲道:「若是平州回歸越國,記得燒信和我說。」
「我是留不下全屍了。如果可以的話,為我留下一點點骨灰,撒向故土。」
他像是答應了:「還有嗎?」
我想了很久很久,搖了搖頭,:「沒有了。」
「柳文雁,遺願裡能不能有我?」他啞著嗓子問我。
「好啊。」
「那就祝寧國公青雲直上、兒孫滿堂。」
江青頌沒再說話,在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他忽然說:「平州的事,不用燒紙和你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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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子時三刻傳來消息,越國正式收回平州。」
平州失陷的那天,哀嚎遍野,萬人同哭。
無數人心心念念了一輩子回到越國,比如我爹娘,比如鄰居叔嬸,再比如姜南溪。
如今這個願望終於在他們長眠之後得以實現。
地下相遇之後,我一定要親口告訴他們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謝謝你,寧國公。」
轎子終於停了下來,周遭特別安靜。
我以為到了刑場,掀開簾子一看,卻見面前有一個巨大的牌匾。
上面端端正正寫著「寧國公府」四個大字。
我愣了愣,隻見江青頌將手遞到我的面前:「昭嫔娘娘S了,可柳文雁還活著。」
「阿雁,歡迎回家。」
14
我沒敢進寧國公府大門。
風也在寧國公府門口徘徊,吹動了一池煙柳。
我怔怔仰頭,問他:「都已經知道我做過的事了,為什麼還要帶我回家?」
「平州一戰本就是魏國的不義之舉,我沒有譴責你的立場。」
「可是青頌,我是魏國的罪人,帶我回家會害S寧國公府的。」
他的手始終沒有松開,此刻正色看著我,搖了搖頭:「阿雁,外頭變天了。」
「宋時清的兒子沒有登上皇位,繼承他皇位的是安王宋時尹。」
「這幾日的宮變,就是我和安王一起策劃的。」
我蹙起眉來:「可你不是自詡清流,從不和人結黨嗎?」
「事急從權。安王品行端正,會是個好君王的。」他語氣淡淡,「我用助他登基和放棄仕途作為籌碼,換你回家。」
「到底布防圖是經我之手送給越國,我已不適合繼續入仕,如今也無心仕途,你不必自責。」
「阿雁,你騙了我許多,但有一件事瞞不住。其實,你多少有點喜歡我的,對麼?」
喜歡嗎?
在我發現喜歡之前,已經悄悄心動過。
要不然當初送完布防圖,不會在包子鋪裡磨磨蹭蹭,一邊惶恐又一邊期待著他來找我。
我抿唇看著他:「不管我喜不喜歡你,你都不應該這樣做。」
「江青頌,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著急著S宋時清嗎?因為我活不久了。他鍾愛的李氏S在了二十歲那年,所以宋時清給越國女子喂了藥,我活不過二十歲的。」
「和你的那個孩子,我從未想過生下。我的肚子生不出健康的孩子,即便宋時清沒有強行將我納入宮中,我也不會和你成婚。隻是我也有私心,貪戀著你的好,這才一直拖延。」
「所以,把我送去刑場吧,這個交換很不值得。」
江青頌此刻終於恍然大悟:「難怪我給你把脈時總覺得你脈象虛浮。」
春風繞過庭院,撫過他的碎發。
他垂下長長的羽睫:「沒有什麼值不值得。」
「我會拼盡全力救你性命。你能多活一日是一日,多活一年是一年,哪怕隻是多一刻,也算是我賺到了。」
說完,他直接攔腰將我抱起:「阿雁,平州事定,仇怨已報,剩下的日子別過得那麼苦了,好嗎?」
我終究還是個貪生怕S之人。
我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好。」
15
新帝廢了江青頌和平昌郡主的婚約。
夏至那日的新娘成了我。
自我回家後,江青頌遍尋名醫,企圖解我的毒。
隻是這毒無解,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他隻能用珍稀藥材吊著我的性命。
老夫人看在眼裡,沒說什麼,隻是轉身去佛堂裡跪了一天。
「求神佛保佑我孫媳婦,保佑她早日康健,成全了他們這對苦命鴛鴦。」
也許是她的祈願奏了效,我當真活到了二十歲生辰。
老夫人和江青頌一起給我慶祝,宴至中途,我看見一向清冷淡漠的江青頌偏過頭,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淚花。
我能活到二十,其中有多艱難,他再清楚不過。
可在我面前,他隻是笑著,笑得滿心歡喜:「願我的阿雁長命百歲,與我歲歲常相見。」
老夫人眼睛不好,卻還親手納了個平安符送我。
「我原先隻想著兒孫滿堂,如今覺得活著歡喜就好。阿雁,你當快快活活,最好能活到我這個歲數。」
「我年紀大了,不知道自己還有幾日活頭。要是你也走了,阿頌不知道該有多麼孤單。」
本來都開開心心,到最後大家都莫名其妙地落下眼淚。
那日過後,我的身子有些好轉。
第二天春來之時,我和江青頌說,我想回平州看看。
看一下越國治下的平州。
江青頌應了下來,帶著我一路慢行。
一別經年,平州又變成了我兒時記憶中的模樣。
沒有戰火紛飛,沒有離亂疾苦。
兒童下學放紙鳶,再踮著腳尖等著吃阿娘做的烏棗糕。
他們肆意說著家鄉的方言,再不會因為說方言而被毆打。
隻是平州人口數量,到底少了許多。
魏國新帝登基後,與越國籤訂了睦鄰友好協議。
過個二三十載,平州會人丁興盛的。
我在平州住了一段時日,幫姜南溪修了一個新墳。
我時常會去她的墳前坐坐,不回憶痛苦往事,隻盼望來年繁花似錦。
或者和江青頌一起漫步,和他說說我兒時的故事。
「這個小巷是我小時候常去的,以前裡面有隻大狸花貓。」
「我趁爹午睡的時候在他臉上畫王八,他醒來後抄起掃帚,在這條街揍了我一頓。」
江青頌大多時候不說話,隻是一邊牽著我的手一邊笑著。
後來我病重,又回到了寧國公府。
我在病榻上過完自己的二十一歲生辰,感慨自己真是命大,又苟活了一年。
人對自己的S其實是有預感的。
在楊柳依依的春日,我躺在江青頌的懷裡,和他說了許多。
說到最後,也沒什麼好交代的。
我隻能囑咐他日子還長,一定要好好過下去。
他敲了敲我的腦袋:「柳文雁,你把我想象成什麼人了?」
「我看過去會像是那種殉情的人嗎?」
「不是,所以一定好好活著。」
春和景明之時,屋外繁花盛開,煙柳弄晴。
我躺在搖椅上,回想著我這一生。
現在想想,其實我也算是幸運。
至少看到故土回歸,比那些淹沒在黃土壟中的平州百姓好了不知多少。
春風像是阿娘的手,柔柔地撫過我的臉頰。
一片花瓣落在我的臉上,花香清幽,我忽然像是聞到了烏棗糕的味道。
江青頌輕輕晃著搖椅,我握著他的手,緩緩睡了過去。
這一覺,就再也沒能醒來。
爹、娘、弟弟,還有南溪姐,文雁來找你們團聚了。
16
江青頌遵從柳文雁的遺願,將她送回平州安葬。
柳文雁家人的遺骸早已丟失,他就把她葬到了姜南溪的身邊。
棺椁很大,他給自己留了位置。
從平州回去之後,老夫人沒有催他續弦,隻是囑咐他開心一些。
老夫人的身子骨也不大好, 他沒有遠遊,就留在老夫人的跟前盡孝。
又過了兩年,他唯一的家人也離開了他。
兩年前他操持完柳文雁的葬禮,兩年後又操持著祖母的白事。
他在這個世上終究變成了形單影隻的一個人。
他獨自去了越國。
平州這幾年變化很大, 他想,若是柳文雁還在,一定會很欣然看見這些變化。
除了平州, 他還去了越國的其他州縣。
他想用腳步丈量越國土地, 好生看看柳文雁愛了一輩子的故國。
這一走, 就是五年。
第五年的春日,他自覺一生如意順遂,沒有什麼遺憾。
清明時分,他又一次給柳文雁掃了墓。
然後趕回闊別已久的寧國公府,認真拜了一遍祖宗牌位。
過了幾日, 是柳文雁的忌日。
京中和風如許, 楊柳依依。
搖椅在日頭底下晃啊晃,他手裡的刀片映出锃亮的光。
桃花又開了, 滿枝繁花, 鮮豔如血。
花瓣落在他的手腕, 腕上也是一片鮮血。
今日天氣真好,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初見。
那時他是大理寺卿,日子過得順遂得意, 也便覺得人生百無聊賴。
他突發奇想, 想看看S囚犯是怎麼度過夜晚的。
他在地牢裡走了一圈,有個姑娘一直盯著他看。
他回望一眼, 那姑娘彎起眼角, 朝他甜甜笑了起來。
他面上不動聲色,私下裡卻偷偷翻了她的卷宗。
原來她叫柳文雁。
那天過後, 他主動替值夜班的獄卒巡邏。
他會路過柳文雁的身邊, 柳文雁會悄悄打量著他。
兩個人都不說話, 就這麼心照不宣地度過好些時日。
直到有一天, 柳文雁伸手攥住了他的袍子, 軟聲軟語地問他:
「大人,我渴得厲害,能給我拿口水喝嗎?」
他回頭看著她, 那一眼看似生冷而疏離, 其實心裡早已卷起驚濤駭浪。
腕上大片鮮血湧出,比起痛苦, 更多的是解脫。
看到柳文雁要說什麼?
要告訴她, 平州山河已定, 她的故土現在很好。
要告訴她, 他很想她,可她太過小氣,連託夢都沒有。
也要告訴她, 他這輩子,當真是栽到在她的手裡,但他心甘情願的。
桃花紛紛揚揚落下,攪亂一池清水。
春和景明裡, 她仰頭衝著他笑,一如初見時分。
江青頌喟嘆一聲。
真好,他的文雁來接他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