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楓狠狠地把我掼在牆上:「你是不是有病?」
我確實病了。
注意卻像被抽幹,渾渾噩噩地突然回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又為什麼去做。
晚上長久地失眠,用指甲去摳自己的手腕,劃出一條條血痕。
我媽來送飯,我吃幾口就說吃不下了。
我媽逼著我吃,我便麻木地吃,吃到吐也面無表情。
我媽剛開始打我,發現我連求饒都不求了,就開始哭。
問我是不是跟她對著幹,為了陳嘉野在氣她,問我是不是不要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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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不怕打,我媽把我拽去醫院。
我以為她要拉我去精神科,她卻一間間推開外科的門。
陳嘉野父親正在看診。
我媽不顧還有病人,霸道地把果籃放在桌子上,指著我就開始哭喊,讓陳嘉野爸爸救我。
病人驚住,陳嘉野父親也震驚又慍怒地看著我們。
我媽捶胸頓足,哭天搶地。
「是我對不起你們兒子!我賠,我願意傾家蕩產賠給你們!」
「可我不能沒有女兒啊,我女兒心腸軟,為了同學的命,天天傷心得要S,也不好好學習了,她是要把自己毀了啊!」
「她怪我去辦公室鬧,我也不想啊。可憐天下父母心,我隻是怕她早戀影響前途啊,誰能想到她同學會出車禍呢?」
我開始慌了。
她這是在幹什麼,到陳嘉野爸爸面前……?
初中語文老師、高中辦公室……
好像過去無數個窘迫的瞬間全部匯聚在一起,變成冰箭扎在我身上。
我臉色慘白,呼吸開始急促,像被人狠狠掐住喉嚨。
我勸她走,我媽啪地扇開我的手。
「你不是恨我嗎,我來給你同學道歉啊!」
「陳醫生,我給你家賠不是了。水果和紅包是一點心意,隻要你們能原諒我,讓我給你們跪下磕頭都行!!」
我媽狀似癲狂,一雙眼睛亮著攝人的精光,竟撲通跪下。
陳嘉野父親有些窘迫,攔住她不讓她磕。
好多人圍在門口張望,議論紛紛。
我快要窒息了,血仿佛從腳底往上逆流。
再也忍不住了,顫聲吼:「媽,你到底發什麼瘋?這裡是醫院!」
「你到底還要瘋幾次!從小到大不夠嗎,我什麼事沒聽你的?聽話懂事,好好學習,哪一個我沒有努力嗎,為什麼你總是要這樣讓人難堪……」
壓抑許久的情緒仿佛在一瞬間爆發。
11
陳嘉野媽媽也來了,我媽更加來勁。
跪在地上拉著她的腿,痛哭流涕。
「都是母親,你能體諒我做母親的心吧?我為了小錦犧牲了多少啊,從小好東西我舍不得吃,全都給她。」
「她上高中,我每天來回三個多小時給她送飯,風雨無阻。可她現在不聽話了,她不要我這個媽了呀……」
「是我對不起你兒子,我給你們跪下磕頭了!」
她梆梆地開始往下磕,發出響亮的聲音。
「你……唉,有什麼事起來再說。」
「不行,小錦不原諒我。」
我媽一副壯士斷腕的架勢,似乎她來這裡是我逼她的一樣。
「小錦,你還是恨媽媽是不是?好,都是我的錯!我把命賠給你們陳家,我現在就償命!!」
說著,她翻出不知從哪裡找出的水果刀,抵在自己手腕上。
人群發出驚呼。
刀子被陳嘉野父親奪過,砰地扔在地上。
我媽還在搶,被兩個隔壁科過來的醫生架著,不容許她靠近刀子一步,辦公室一片混亂。
外面圍觀的人紛紛咂舌。
「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啊,把自己媽媽逼成這樣。」
「好像是陳醫生的孩子車禍……」
「聽說是司機酒駕吧,跟他們有什麼關系?」
「哎這媽也太偏激了點,不過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啊,再怎麼說也是她媽呀!」
「就是,不能再失去一條人命了啊!」
我又一次被我媽打成不孝女,不懂事的孩子。
她把自己的自尊和我的自尊踩在腳下狠狠踐踏。
最後是怎麼解決的呢。
陳嘉野媽媽過來勸我。
她眼眶湿潤,還強行安慰我:「傻孩子,嘉野的事是意外,跟你和你母親沒有關系,你不要再自責了。」
陳嘉野父親也壓抑著悲痛:「我們從沒找你們追究過什麼責任,也請不要給我們增加困擾了。」
事情到這一步,陳嘉野父母從來沒說怪我們。
他們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陳嘉野媽媽還說,她理解做母親的不容易,讓我聽話,別怪我媽。
我媽近乎瘋狂地盯著我,臉上因為激動顯得扭曲。
像是在說。
你妥不妥協!
你聽不聽我的!
我輸了。
「媽,我聽你的。我會好好念書,好好吃飯,我不會再跟你對著幹了,這樣你滿意了吧?」
12
我媽很高興,做了很多好吃的菜。
她把最好的菜夾到我碗裡,一如既往。
「臭丫頭,還不是心疼你媽。」她洋洋得意。
醫院裡的痛哭流涕、歇斯底裡,仿佛隻是一場表演。
為了拿捏我的手段。
那些溫柔的明亮的愛從來都是可觸不可及的,我媽總是把唾罵和暴力,威脅和示弱擰在一起,包裹成不擇手段的顏色渾濁的心。
她一遍遍地告訴我,那是愛。
以前我年紀小,不明白,但我現在明白了,那不是愛。愛怎麼會讓人痛苦呢,怎麼會讓人難以下咽呢?
……
交作業前,一張語文試卷怎麼也找不到。
我問前面的一個女生是不是她拿了。
她以前很欣賞陳嘉野,陳嘉楓孤立我,她是我們班積極響應的人。
「誰拿你卷子,別血口噴人。」
「就是,別無憑無據就汙蔑別人。」
「你害了陳嘉野還不夠,又想找其他人麻煩是不是?」
幾個人把我圍著,聲勢奪人。
可是我看到了,她書包裡塞著的卷子,露出的一角是我的字跡。
「不好意思,可以看下你的書包嗎?語文有作文,再寫一次真的很費時間。」
「憑什麼,我的書包憑什麼給你翻?」
鬧哄哄的一團,突然有人擠進來。
拽出抽屜裡的書包,翻了兩下,把我的試卷拍在我桌子上。
「以後別找喬錦麻煩了,她自己會有報應的。」陳嘉楓冷冷道。
幾個人悻悻對視了眼,全都散了。
陳嘉楓把我拽到走廊外的角落,嫌惡又冰冷地盯著我:「喬錦,其實你也隻是個可憐蟲。」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些。
「我哥的事,我想清楚了。不是你的錯,是天意弄人。」
「我爸媽說了這事不怪你,我不會恨你了。但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冰冷的一字一句。
看似平靜卻又壓抑的漠然。
「你好好考吧,離開這個家。」
「我哥怕是也希望你離開。」
最後一句,他說得很輕。
13
那天起,陳嘉楓再也沒有找過我麻煩。
班裡孤立我的同學也都停止了,生活變得像灘S水。
我更加拼命學習,帶著陳嘉野那份一起努力。
我把陳嘉野送我水晶球時裡面的紙條收好,有時候困到眼皮實在睜不開的時候,就會拿出來看看。
然後又滿血繼續。
高考出分,我高出一本線一百多分。
我數著往年分數線,選中了北京的一所 985。
我媽卻拿著志願填報的書,指指點點。
「小錦啊,我看你就報我們市的師範。女孩子家,考個老師,以後在家裡附近當老師,又輕松福利又好,還能常回家住,我還能燒飯給你吃。」
「再說了,我們市師範好歹是個 211,是師範裡頂尖的了,你那個分上也不算虧。」
我能上 985,能上我想學的專業。
跑去上師範,我瘋了嗎?
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想當老師,上師範又有什麼意義。
填志願,我還是堅持己見,報了很遠的 985。
我媽瞬間就崩潰了。
她在我身上又是抓又是撓,歇斯底裡。
「你怎麼敢不聽我的,你怎麼可以不聽媽媽的話?!」
「你給我去改成師範!你今天必須給我改成師範!」
見我無動於衷,她搬出跟我爸離婚的事。
「小錦,你不知道,我跟你爸已經離婚了,為了不影響你高考我們才沒說……你不能離開媽媽呀,我隻有你一個女兒,你不在我可怎麼辦啊?」
我說:「你們離婚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離了就離了,離婚的那麼多,誰離開誰還活不下去了嗎?」
我媽哭了,一邊打我一邊哭喊:「不許去外地!我不許你報那麼遠的學校!我一手把你養大,你居然想拋下我走掉,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我媽見強勢不行,忽地起身,衝到陽臺上,腳踩住欄杆往外跨去。
她字字狠厲,看仇人般看著我。
「你今天要是不把志願改成師範,我就從這裡跳下去!」
眨眼間,半個身子已經探出陽臺另一面。
親戚鄰居都來了,消防員也來了。
我媽在眾目睽睽下嚎啕大哭,訴說著自己的委屈。
「我命苦啊,辛辛苦苦把女兒拉扯大,她現在連我的話都不聽!」
「我讓她去師範她不去,她去那麼遠的外地,她要拋下我這個媽啊!我怎麼生出這麼個不孝女啊……」
我姨急道:「姐你先下來,人命關天!」
我大姑說:「小錦,再怎麼樣你也不能把你媽氣成這樣,那是你媽!」
「就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媽出發點也是為你好啊,有什麼事咱們好好商量。」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希望他們做我的父母了嗎?
投胎成他們的孩子,經過我同意了嗎?
為人父母前,他們有掂量過,自己夠不夠格做父母嗎?
我爸勸我媽:「你先下來再說。我們是小錦爹媽,她不會不聽我們的。」
先打,然後一哭二鬧三上吊。
我媽跟我爸,慣會用這樣的方式來管教我,綁架我的道德感和孩子對父母天生的那些愛,要求我的服從。
直到那點愛被消磨殆盡,變得腐爛,發臭。
變成想從身上剜下來的毒瘡。
14
他們知道我曾經愛他們嗎?
他們知道我曾經多麼小心翼翼,以為是自己不夠好,努力學習聽話,隻是想讓他們能對我滿意,能喜歡我嗎?
他們知道被逼著去舔地板上的魚湯,魚湯混著地板的汙漬,那是多麼惡心的味道嗎?
一股恨意從胸口蔓延到鼻腔,變成眼裡發紅酸脹的東西。
我對著陽臺大聲問:「媽,我根本就不想當老師,你為什麼非要我按照你的意思走呢?你是想我好嗎,還是隻是想我聽你的?」
我媽氣得捶欄杆:「我是你媽,生你養你,你當然要聽我的!」
「我辛苦把你養大為的什麼?不就是希望你聽話、孝順!你現在想拋下我,沒門!」
所以啊,什麼為我好。
包裝得冠冕堂皇。
說到底,終究都是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