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垂首低眉,或者是笑而不語。
我知道這些話如今可能也隻是喟嘆,但是不急,我會讓它變成真情實感、發自肺腑的話語。
18、
陪伴太後的日子裡,我也時常會碰到來請安的皇帝。
「大皇子說,他是罪婦之子,不敢面見皇上和太後,可又擔憂太後的身體,故讓臣女代他盡孝。」
青樓楚館長大的孩子,怎麼會錯過在我說罪婦之子時皇帝眼中劃過的愧疚和無措。
當年林將軍叛亂之事,多半另有隱情。
我把我的推測告知了元易,從舊部口中得知事實的他恨得雙目血紅:「我的四位舅舅和母親,都是隨外祖父上過戰場,抗擊匈奴的英雄。便是時至今日,匈奴人聽了外祖父的名字都會膽寒。我的好父皇好母後好毒的手腕,好絕的計策。竟能算計得我外族家滿門忠烈,無一人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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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住他的身子:「既然知道了,那便別讓他們枉S。」
19、
去太後宮中時間久了,太後待我也越發親厚。
畢竟我侍奉太後以來,太後的頭風越來越輕,已經很久沒有發作了。
從纏綿病榻,到可以時常在宮中遊玩,甚至還可以隨皇上出宮避暑。
太後嘉獎我和元易的孝心,於是源源不斷的賞賜流進了元易的宮中。
太後知道送進謝府的賞賜我很難拿到,所以使人在我名下購置了許多田地店鋪。
「元易這孩子心善,我瞧著,待你也好。」
「但男人嘛,也難免有變心的時候。若是有一天他厭棄你了,你也有銀子傍身,不至於孤苦無依。」
說這話時,太後神情慈祥,撫摸著我的手,就像家中的祖母,可是家中的祖母隻會這樣對待大哥,對我,從來隻有毒打和辱罵。
20、
皇上素來孝順,太後時常誇獎我,這些話便也潛移默化地到了皇帝耳中。
但我除了最初那次提起元易,往後見到皇帝我從未再提起元易,好像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世家女。
可是每次看見我,皇帝卻總會想起元易。
他總是欲言又止,我便也裝聾作啞。
直到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沅卿,元易最近,可有用功讀書?」
等的就是此刻。
我恭敬回話:「殿下從不讓臣女在陛下和太後面前提及他,殿下說,陛下願意留他一條性命已經是陛下寬仁。萬不敢讓陛下和太後想起他煩心。」
「殿下隻願為陛下和太後默默祝禱,祈求上蒼保佑陛下和太後福澤綿長,聖體康泰。」
我說得情真意切,他們聽得動了心腸。
太後本就不是冷漠之人,對這個自幼喪母的長孫內心不知道多少憐憫和疼愛。
而皇帝雖然生性冷漠刻薄,可先皇後畢竟是他的發妻,與他結發多年育有一子。
她的父兄甚至她本人都為皇帝的江山打下過汗馬功勞,又甘心為他囿於宮闱。
如此情誼,卻因他的疑心而滿門被滅,如今他們唯一的孩子甚至因為父母的舊事而不敢見他。隻能讓未婚妻盡孝床前,便是再硬的心腸又怎能不為之動容?
如今看著勤勉恭謹的我,他的長媳,又怎能不想起他曾經備受寵愛、無憂無慮的長子?
他沉默許久,對我說:「沅卿,陪朕去看看元易吧。」
我低頭跪下,不出一言,面露哀求:「怕是殿下會責怪臣女。」
他緩緩露出一個微笑:「臭小子,他也敢?他要是欺負你,朕為你做主。」
我們回到元易宮裡的時候,他正在喝湯。
他的衣服已經漿洗到發白,是很明顯的舊衣,可穿在他身上卻分外儒雅。
我快步走上前去:「殿下,你看誰來了?」
我身前是朗笑著、慈愛的父親。
他看著皇帝且驚且喜,且悲且怒。
驚喜是對父親的,他的眼睛裡迸發出強烈的光彩:「兒臣頑劣,無言面見君父。」
怒是對我的:「我跟你說過,不許在父皇和皇祖母面前提及我,你都忘了嗎?」
他性情溫和,哪怕是發怒也是溫柔的。
皇帝拍了一下他的肩:「你要發脾氣盡管衝著朕,是朕執意要來,你別找尋沅卿。」
他本想抬頭衝皇帝笑一下,可是嘴角卻流出鮮血,竟昏厥了過去。
「殿下——」
「太醫!傳太醫!」我聽到一個父親拼了命地為孩子求醫的聲音。
「大皇子中了劇毒,所幸劑量不大,才沒有傷及性命。」
「元易吃了什麼嗎?」
我哽咽著回道:「剛剛陛下和我來時,殿下用了些湯,之前用了什麼臣女也不太清楚。」
太醫驗過湯,果然湯中有毒。
皇帝憤怒地將手邊的瓷瓶掃落在地:「查,給朕嚴查,朕倒要看看,是誰敢謀害朕的皇子!」
這時元易已經悠悠轉醒,他體內還有毒素未淨,虛弱得很,所以隻能輕輕牽住君王的衣角:「爹爹……」他輕聲喚道。
「不要查了。」
「不要為了元易弄得闔宮不寧。」
他的聲音很輕,可一字一句卻都重重砸在君王的心上。
皇帝低著頭,有一滴眼淚砸在了床榻上。
我早已淚流滿面:「可是殿下,那往後的日子,我們該怎麼過啊?」
元易輕輕幫我擦去眼淚:「好阿卿,跟著我,你受苦了。」
「父皇,兒臣請父皇恩準,等兒臣病好之後,兒臣就去慶陵為列祖列宗守陵。祈求列祖列宗護佑父皇和祖母千秋萬歲,聖體康泰。」
「這也是兒臣微賤之身,為今唯一可以做的了。」
君王掩面嘆息。
元易接著說:「隻是一去,兒臣就再也見不到父皇了。」
他笑著嘆息,掙扎著起身:「兒子隻願父皇和祖母,身體康泰。」
21、
若是故事像我和元易想象的這樣發展,那麼此後的日子,或許就會一帆風順。
隻是變故發生得猝不及防。
父親在一次進宮參加宮宴的時候,突然提出,想要退婚。
一個五品官的女兒,哪怕是嫡女,可以攀上皇子,那都是無上的榮耀。
當時陛下政務繁忙,令皇後主持宮宴。
於是父親的請託,頃刻間就被皇後同意。
被發配去守陵的皇子,幾乎是板上釘釘不可能承繼大統了。
父親厭棄,母族獲罪。還有什麼希望?
但日子長了,皇後也知道元易與我感情日篤,於是更想落井下石。
父親說:「娘娘容稟,臣的女兒粗鄙不堪,又出身低微,實在是不堪為皇家婦,還請娘娘收回成命。」
皇後笑得端莊溫和:「那謝大人以為,別的女兒,可堪為大皇子妃嗎?」
父親驚得面色慘白:「臣的女兒個個粗鄙,還請娘娘莫要玩笑了。」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使得如此在意兒女婚配的父親在皇宮大內大庭廣眾之下,說自己的女兒粗鄙。
但我很快就知道了,轉天,封大姐姐為三皇子側妃的旨意就到了謝府。
一個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女兒的婚配,和一個精心培養,出身高貴的女兒。
誰都知道怎麼選。
我於是被關在家裡,我讀著元易抄的書睡過去,醒來接著讀,有時竟不知晝夜。
等我再聽說他時,他已經不是大皇子元易,而是魏朝的新帝了。
22、
他的故事不難打聽,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元易到了慶陵以後,聯系了林將軍的舊部,與京城的舊部一起,清君側,振朝綱。
如今他的凌貴妃,就是慶陵凌將軍的長女。
23、
他果如年少時所說的那樣,開始整頓朝綱,治理貪官汙吏。
我那一生喝酒狎妓無一不通的父親自然也在其列。
聽到風聲的父親急得焦躁不堪,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他這一生總是這樣,愚鈍不堪可偏要自作聰明,胡作非為,最後也沒有一點辦法。
他看著我好像看到了救命稻草,眼神頓時有了光彩:「沅卿,你曾是新帝的正妃,你可以求他的是不是?」
我好像聽到什麼很好笑的笑話:「父親,您是認真的嗎?您是不知道自己曾經退了新帝的婚嗎?當年他被發配慶陵,正是最需要支持的時候,你卻聯合皇後落井下石,如今別說是您,就連女兒,在新帝眼裡也是忘恩負義之輩。」
「謝家,無一人能逃脫。」
24、
沒想到最先來的是召我和姐姐們入宮的聖旨,每個人接到聖旨的時候都面如菜色。
唯獨父親,還做著女兒受寵就可以逃脫罪責的春秋大夢。
將他入獄的聖旨就接在召我們入宮聖旨的後面,他癱坐在地,連哭泣都忘了。
成王敗寇,三皇子自盡於獄中,大姐姐也緊隨其後。
謝家滿門,隻有我們進宮的姐妹四個了。
我們幾個進宮那日,正是父親人頭落地之時,可見元易恨他到了什麼地步,一天所謂的國丈都不想他做。
25、
我終究還是見到了元易,大紅錦被裹著我進了皇帝的寢宮。
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他與我從前見到的很不相同,從前身上盡是儒雅之氣,可如今卻平添了太多不怒自威的帝王之色。
元易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若知道我有如今,你當時還會聽從你父親嗎?」
我笑得諷刺至極:「元易,我知道你恨他。恨他落井下石,恨他奪走你的希望。退婚的人是我的父親,可與你患難的人是我。」
「我知道你在慶陵受了許多苦,我也知道你功成有多艱難。」
「所以你恨所有落井下石的人。」
「可是元易,我認識你時,你並不比在慶陵的你好上多少。」
「你當然可以恨他,可是你明知道我沒有辦法,我在家中的處境如何我雖沒同你說過,可是你敢說你一點都不清楚?」
「你明知道你我的婚事,是長姐婚事的交換。」
他看著我,不發一言。
「你恨他,卻遷怒於我家所有人,我和我的姐姐們,從始至終到底做過什麼傷害你的事?」
「元易,凌音很好,是不是?」
他被戳中心事,深吸一口氣卻又不能否認,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猜對了。
「從前你我的婚約,早就作罷,你不用顧及著我,隻是封她作貴妃。」
「你也不必以我父親退婚作為厭惡我、憎恨我的借口,我的姐姐們更是無辜。」
「你愛上別人了,這沒有什麼。」
「我們的相遇,本就是困境時依偎著彼此取暖。如今困境已解。」
「你救我一命,已經能抵得過這世間萬千。哪怕你現如今覺得虧欠我,那我們也扯平了。」
「當年的事,你便忘了吧。」
他慌忙搖頭,言語間突然帶上了慌亂:「不是的,沅卿。」
但他隻能說出一句不是的,卻沒法再說任何事。
此刻他多想我真的背棄了他,那他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折磨我、報復我,然後將扶他登基的凌家女封為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