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們就帶著孩子一起走,小姐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你和孩子都養得很好。」
小姐搖搖頭,「走不了的,這是他們張家的骨肉,不會讓我帶走的。」
「那,那把孩子做掉,以後你還會再有孕的,還能再……」
小姐望著我,眼裡滿是絕望。
「楚蘅,不可能的。
「張家不會放人的,除了我,他們再給張攀娶不到良人為妻。更何況如今我有孕,太難了。
「張攀雖不在意我,卻十分重視這個孩子,他不會同意和離的。」
我不S心,追問道,「那我們偷偷走呢,我們去山裡住著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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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依舊搖著頭,「我若偷偷走了,他們能告到官府裡去。
「知府比我爹官職高,他若要追究,能尋到各種由頭報復我喬家,我,我不能為了自己,害了喬家。」
我知道,小姐向來心善。
她把她娘用畢生積蓄換來的喬家,看得很重。
她很重視自己的弟弟妹妹們,從不在意他們是庶出。
她把自己的生S和喬家綁在了一起,所以當初才會答應成親。
我無法,勸不動小姐,隻能另想辦法。
我叮囑她好好休息,不要太悲觀。
我會想辦法改變她的現狀。
那日臨走前,小姐站在樹下呆呆望著我。
她嘴角帶著笑,衝我揮了揮手。
「楚蘅,等孩子出生,你便是姨母了。」
7
離開張府前,張夫人又派人請我過去。
她跪在佛堂,滿目悲涼。
「楚掌櫃,你可能勸得通芙蓉?」
我不知道,她要我勸什麼。
我想,大約是讓她好好養胎,為他們張家延續香火。
於是我說:「勸過了,小姐會好好養胎的。」
可張夫人嘆了口氣。
「她這樣,怎麼能養得好呢?
「她心S了,胎兒在她腹中便也半S不活,日後即便生下來也會耗去她半條命。
「她啊,滿腹才華,嫁給我那逆子是委屈了。可木已成舟,她該看清楚前路,為自己謀條生路才是啊。
「自古這內宅之中,夫妻能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能有幾人?大多得過且過,盼不到夫君有出息,那便盼兒子有出息,日後高中做官,等到年過花甲,能熬成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兒孫們敬仰愛戴,也不枉活一世。」
我終於明白了。
張夫人想讓我勸小姐,認命。
她知道,小姐內心矛盾,在張家被壓抑到痛苦絕望。
但她覺得,隻要小姐能生出孩子,希望就能寄託到孩子身上,哪怕夫君是個混球,但熬過十幾二十年,還是有希望的。
張夫人的想法,是大多內宅婦人的想法。
已經成了親,能怎麼辦。
那就熬吧。
誰不是這麼熬過來的呢?
「可是,若兒子也不成器呢?」我問道。
張夫人笑道:「多生幾個,總有那有出息的。
「便如我家大郎。」
張家大郎自幼聰穎,勤奮好學,去年剛剛中舉,如今也在衛城做官。
張知府妾室成群,沉迷酒色。
張夫人便是如此盼了二十年,盼來了兒子有出息。
可兒子做了官,卻依舊沒有改變她的現狀,她依舊會以為張知府在外拈花惹草而氣急攻心。
我笑了笑,沒再與她辯解。
她為自己找到了一條生路,一條精神勝利的生路。
我又何苦與她爭執。
隻是最後拜託她:「還請夫人多多關照我家小姐。」
8
出了張府,我便直奔回春堂。
回春堂的胡神醫曾教過小姐醫術,十分欣賞小姐。
他曾勸老爺,讓小姐跟他學醫,未果。
「神醫,你得救救小姐。」
我把小姐的現狀都告知了神醫。
「至少在我想出法子之前,先開些藥,讓她調養調養。」
可胡神醫隻是搖頭嘆息。
「楚蘅,你跟著你家小姐也學了些醫術,你該明白,心病難醫。
「她看似被關在了那裡,但試問,張家真的有限制她嗎?」
我愣住了,仔細想了想,似乎沒有。
張家大奶奶時常上街。
張家的妾室們也都出入自由。
是小姐自己不願意出來。
胡神醫又說道:「她把自己關了起來,不願說話,不願與外界聯系。
「看似活著,但她快要SS自己了。
「我曾經有個這樣的病患,她和常人無異,但時常不願意吃、不願意動,甚至不願意睡,什麼都不願意想,毫無對生的渴望。
「我給她吃過很多藥,帶她去泛舟遊船,帶她放風箏、扎草人,但她在自己構造的那個空間裡出不來,最後還是病逝了。
「你當前要做的,是先帶她走出來,讓她從那個封閉的空間出來,讓她自己對生活有所渴望。等她開始對吃、對玩、對世間萬物有興趣時,這病便能治好了。」
我大約明白他的意思。
不管用什麼辦法,我一定要救小姐。
9
我去找了張夫人,告訴她我要為小姐治病。
「我會想辦法讓她好起來,她好了,生下來的孩子才會長得好。」
張夫人欣然同意。
她既為自己未出世的孫子考慮。
也確實對小姐有幾分關心:「女人生來便是如此,別再執拗,隻會苦了自己。」
隻是她的想法,我無法認同。
我從不覺得,女子生來便是如此。
當初我擺攤時,聽到最多的便是嘲諷:「一個女人,還妄想開酒樓。」
「女人開的酒樓能成什麼氣候,絕對不會去。」
可我記得,小姐說過,靠自己的雙手。
沒什麼做不到的。
這無關男女。
於是我把羊肉三吃研究透徹。
從選羊開始,到用料採購,每個步驟我都十分盡心。
開了酒樓後,我更是租了個莊子,專門養羊。
我用最好的甘草喂養,確保羊肉的肉質和口感無可挑剔。
我相信,隻要我做,便一定能做到。
10
於是我帶小姐去了喬家郊外的莊子上。
「小姐還記得這裡嗎?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兒。」
小姐點點頭,笑道:「自然記得。
「那時候你跟個小泥猴兒似的,哭著跟在你嬸子身後。」
那年我五歲。
村裡鬧飢荒,許多人家都在賣兒賣女。
我剛出世沒多久,爹娘和哥哥就被水賊S了。
我從小跟著叔叔嬸子過。
嬸子哭了好幾場,最後決定賣了我。
窮苦人家,多一個孩子多一張嘴,實在養不起了。
她帶著我走了很遠很遠,她說走得遠一些,我就記不得回家的路了。
「不要回去了,你往後跟著主家好好過,隻當沒有你的家。
「你要恨嬸子,隻管恨吧,嬸子也是沒法子。」
我知道,賣我,是最好的選擇。
嬸子生了兩個孩子,老大是男娃,如今十歲了,正是家中勞力。
女娃還不到半歲。
隻有我能賣。
嬸子帶我走到一處莊子前,走不動了,抱著我哭。
「她若是個男娃娃,如今還小,便是賣了也無妨。
「可她是個女娃,飯都吃不飽的時候,哪有人家願意要個女嬰啊。」
正哭著,莊子裡走出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她穿著藕粉色褥裙,像個瓷娃娃。
她走到我跟前看著我。
我穿著破布衣衫,赤著腳,和嬸子走了許久的土路,臉上也是灰撲撲。
「你跟我走吧。」她說。
嬸子忙跪在地上磕頭,「小姐心善,多謝小姐,多謝小姐。
「我們家娃兒乖得很,什麼活都會幹,隻求小姐給她口飯吃,讓她能活下去就好。」
嬸子賣我不圖錢。
她隻想我能有個去處,有頓飽飯吃。
我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看著小姐:「我什麼都能幹,但求小姐能給袋子面,糙面也行,讓我嬸子回家給哥哥妹妹烙幾張餅。
「我哥哥每日要做苦工,累得很,做夢都想吃上一口餅,求求小姐開恩,髒活累活我都願意幹。」
嬸子聽到這話捂著眼伏在地上嗚咽。
眼淚從她指縫流出,掉在地上的灰土中,砸出個湿潤的小坑。
「張媽,裝一車白面,再拿五兩銀子,送嬸子回去。」小姐吩咐道。
嬸子依依不舍,她拉著我的手一遍遍叮囑:「你要記住,這就是你的恩人。」
從那以後我牢牢地記住了小姐。
喬芙蓉,是我一輩子的恩人。
11
我和小姐坐在莊子裡的杏樹下。
剛跟著小姐時,我以為這莊子就是小姐的家。
「小姐,你家可真大,這麼多地,這輩子都不愁餓肚子。」
小姐笑道:「這是莊子,這兩日我陪母親來收賬。明日咱們便回府裡了。」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小姐問道。
「妞兒。」我說。
小姐愣了愣,「妞兒?」
我點點頭。
從小到大,叔叔嬸嬸都是這麼喊我的。
「這可不是名字,我給你取一個吧。」
小姐翻著手裡的藥經。
「就叫楚蘅,可好?
「楚蘅可做藥,也可做香料,日後你就跟著我,我教你醫術,也教你廚藝。」
我巴巴兒點頭:「真好聽。」
隔天,我們就回了衛城喬家。
小姐不把我當丫鬟,她待我更像是妹妹般。
很耐心地教我認字,教我念書,教我怎麼算賬、怎麼管家。
她學什麼,都讓我在一旁跟著。
想起來從前,小姐笑道:「你啊你,不怪如今能開個大酒樓。
「當年讓你學算賬、廚藝,你一學就會。
「讓你學琴棋書畫,你就打盹犯困。」
我嘿嘿笑道:「人各有志嘛。
「但若不是小姐當年出手相救,如今我或許還在為奴為婢。」
小姐看向遠方,嘆道:「這都是你的造化。」
我看著小姐,「我的造化原是賣給人家做雜役做丫鬟,是小姐告訴我,人可以改命,才有了我的今日。
「小姐教會我不要認命,要靠自己。
「這個道理,小姐忘了嗎?
「我能從一個衣不蔽體沒有名字的田間女娃,變成今日的芙蓉居掌櫃,小姐還怕邁出那一步嗎?」
小姐沉默了許久。
日頭快落下時,Ŧũ̂₎她說:「楚蘅,我想起了很多從前的事情。
「我記得在《莊子》裡,我找到了很多藥草。
「我記得,我曾經想學醫,想懸壺濟世。」
12
胡神醫說,小姐能找到初心,這病就有希望治好。
於是我帶小姐到芙蓉居來。
「小姐,這酒樓是以你名字命名的,你猜到了嗎?」我問道。
小姐點了點我的鼻尖,「這很難猜嗎?」
我笑道,「那小姐可知道,芙蓉居的幾道鎮店之菜,都是小姐教我的?」
我帶小姐到了後廚。
親自給她做了幾道菜。
在她教給我的配方上,我做了些改良。
小姐每一道都吃了些,胃口比之前好了很多。
「極好,這大勺就該由我們楚蘅掌著。」
但我皺著眉,有些不快,「可有一道,我怎麼也做不出小姐教的味道。」
「哪一道?」
「筍燒雞。」
小姐笑道:「那有何難,一Ţùₕ在火候,二在食材。明日一早你去買新鮮的食材來,我來教你。」
胡神醫說,要盡量讓小姐對未來有期許。
一個時辰後想做什麼。
明日想做什麼。
明年,想做什麼?
有期望,有盼頭,人才會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