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撐著滿是木刺的樹幹,咳得幾乎直不起背來,而那些陰鬼卻越漫越多,越擠越緊,簡直要將他活埋在其中。
這些陰鬼光是粗略掃一眼就能知道,不是橫死就是枉死,死狀一個比一個不能看,偏偏頭七還沒過就被那矮山魈費手段擄到一起,擠擠攘攘不由分說就塞進那麼個破瓷瓶裡,簡直怨上加怨。
虧得謝白自帶百名厲鬼的影子,要換個稍弱一些的來,這些瘋魔化的陰鬼轉瞬間就能將其吞噬幹淨,連骨頭渣都不剩。
謝白越咳越厲害,單手驅散著那些陰鬼,可無奈他驅開兩個就撲上來三個,驅開五個就撲上來十個。有那麼一瞬,他差點兒懷疑那矮山魈把五湖四海所有沒過頭七的橫死鬼和枉死鬼都栓過來了。
第20章
被他摟緊在懷裡的黑貓炸起了一身的毛,突然啞著嗓子連叫數聲。
結果就聽“呼——”地一聲風響,潮水般鋪天蓋地罩在謝白面前的百八十隻陰鬼,在那一剎那同時被撕成兩半,尖利得幾乎能刺穿耳膜的哭嚎瞬間便少了一半。
彎腰咳得幾乎快要站不住的謝白突然看到眼前伸過來一隻手。
他的眼裡滿是生理性的水汽,潮湿模糊,幾乎看不清那隻手的輪廓,隻能看到一片晃過的白。
謝白幾乎是下意識地,毫不猶豫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一把抓住了那隻手掌。他撐住自己大半的重量,扶著樹幹的另一隻手也因為咳嗽的緣故無意識抓握著,樹皮上尖利的木刺劃破了指腹也幾乎毫無所覺。
他咳得耳膜都衝了血,“突突”的心跳驟然被放大百倍,似乎正貼著耳膜邊的血管鼓動,以至於他根本聽不清其他的聲音,也顧不上其他的東西。
等他終於緩過那口氣,站直了身體時,他才發現,那些山呼海嘯的陰鬼已經全部被撕了開來,不成形地散落在地上,那些尖利的哭嚎被山風吹遠了,而後漸漸消散再聽不見了。而他被木刺蹭破了好幾處皮膚的手也被人握在了掌心裡。
他輕輕喘著氣,一邊平復呼吸,一邊維持著低著頭的姿勢,自然垂下的目光落在抓著他雙手的那隻手上。他眼裡的水霧逐漸散去,那隻手的輪廓也逐漸清晰……其實即便輪廓模糊不清他也一樣能認出來。
謝白嘴唇動了一下,用有些啞的嗓音叫了一聲:“殷無書……”
“嗯。”站在他面前的人正給他挑著手指尖扎進去的幾根木刺,聞言隨口應了一聲,聲音低低沉沉的。
謝白抬頭看他,就見他換了身黑色的大衣,敞著前扣,裡頭是煙槍藍的細紋襯衫,大衣上沾了夜裡的潮氣,卻絲毫沒有風塵僕僕的感覺,更像是恰好路過,順手來解了個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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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殷無書清理掉最後一點木刺,抬起頭道:“下回別什麼樹都摸,摸一手的血格外好看麼?”
謝白手背一冷,這才發現他已經松開了手。
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蹭著他的腳踝過來,三兩跳攀著謝白的大衣口袋跳到了他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臉側,暖烘烘的。
謝白愣了愣,轉頭看了眼自己肩膀上的小黑貓,又看了看面前的殷無書,一時間不知道開口說什麼。
倒是殷無書微微眯起雙眼,看著小黑貓道:“你養的?”
他的表情看起來自然極了,自然得謝白幾乎要推翻自己之前關於黑貓的所有猜測。
謝白“嗯”了一聲,抬手在貓崽子背上揉了揉,捏著它後頸的軟皮,把它重新抱在了懷裡,道:“前一陣子撿到的。”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情來對待這隻貓崽子了。他能騙別人也沒法騙自己,他之所以對這隻小黑貓特別一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覺得它跟殷無書有牽連。
“老大,那邊——诶?大人你怎麼也在?”立冬突然從山側的一條路上拐過來,大概是要跟殷無書說什麼事情,結果剛說一半就看到了殷無書面前的謝白。
“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立冬兩米遠的地方默默停下步子,一臉猶豫地看著兩人。
他的目光掃過謝白懷裡的小黑貓時,微微愣了一下,而後飛速朝殷無書瞟了一眼。那一眼幾乎是下意識的,速度快得他自己可能都沒察覺,卻被謝白一點不落地看進了眼裡。
殷無書因為背側對著立冬的緣故,倒是沒看到這一眼,神色依舊。
謝白收回目光,問道:“你們怎麼在這裡?”
“來找點東西。”殷無書朝山上掃了一眼。
謝白想起他先前離開太玄道的時候,殷無書確實跟婁銜月說要找點東西……隻是沒想到他找東西的地方和謝白的落腳點重合到了一起。
殷無書這人對大多數東西都看得很淡,看起來再稀奇的寶貝丟了他也沒什麼反應,總是“哦”一聲道:“丟了那就丟了吧。”而後就直接把這事兒揭過去不再提了。常常是謝白背地裡到處給他找,找到了就默默幫他收起來,也不吭聲。
就這麼個不靠譜的主,還總喜歡在謝白出門前裝模作樣地叮囑道:“東西帶好,別丟了回頭找不到。”
見殷無書轉身沿著一條蜿蜒的小徑朝山裡走,謝白皺了皺眉問落在後面的立冬:“找什麼?”
“您看我這張懵逼臉就知道了。”立冬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道:“完全不曉得老大在找什麼。本來要留我和風狸一起看門的,結果臨時把我拐帶出來了。我就剛剛被他叫去設點路障,最近一個月不讓普通人上山。其他的事情都沒跟我說過。”
“不過能讓老大費心出來找的,也肯定不是什麼普通東西。”他看著殷無書的背影又補了一句,而後邁步跟了過去。
殷無書並沒有走遠,他走了四五米便腳尖一轉,拐向了右手邊的林子,繞著入林第一株老松樹走了三步,而後徑直從兩株野樟樹之間穿過,右行兩步,而後便站定了身。
他離謝白也不過七八步的距離,即便謝白不跟過去,也照樣能看清他的動作。
就見殷無書抬手抖出一支細木枝出來,木枝上牽著一根長長的蛛絲,一圈圈順著木枝垂落下來,另一端一點點朝泥地靠近。
“老大你要找的東西埋著下面了?”立冬雙手籠在袖子裡,十分不顧形象地蹲在了旁邊,似乎想仔細看看有什麼東西值得殷無書這麼大晚上的趕出來找。
謝白看著殷無書的舉動,腦中突然閃過某些片段。他向來不認路,許多地方他即便曾經去過,再去的時候也依舊沒什麼特別的印象。除非有些特殊的標志……他眉頭一蹙,抬頭掃了一圈整個禮藍山。當他看到半山腰那棵被雷電劈成兩半造型奇特的老樹時,他有些訝異地低聲道:“這是以前的棺蓋山?”
殷無書聽到他的聲音抬了抬眼,挑眉道:“居然還記得?棺蓋山是周圍人給取的诨名,人家大名叫禮藍。”
謝白自然不會去管一座山究竟有什麼大名小名,但如果這裡就是曾經的棺蓋山的話……他差不多知道殷無書是來找什麼的了。
他這想法剛冒頭,就見殷無書已經用蛛絲把他要的東西從地底勾了上來。那東西隻比拳頭略大一圈,遠遠看去有些泛白,但謝白知道那隻是它外面裹著的一層膜衣,因為當初的殷無書無法忍受把那東西裸露著放進地底。
立冬叫了一聲“臥槽”,整個人彈起來,後退了兩步叫道:“怎麼又是一顆心髒?誰的?”
殷無書將木枝和蛛絲連同落在手中的心髒一起收了起來,笑道:“我的啊。”
謝白:“……”果然。
立冬:“……”變態。
第21章
“老大你究竟是什麼成的精,到底幾顆心?”立冬一臉嗶了狗的模樣。
“天陽之氣。”殷無書看都沒看他,懶洋洋地道。
立冬特別想說“我覺得是王八之氣才對”,但是又沒那個膽子,於是又千辛萬苦地憋了回去,加上目睹殷無書花式挖心的緣故,臉都憋得發青了。
“到底多少心”這個問題早在百來年前謝白就問過殷無書。
那時候時值仲春,白晝初長,過了酉時天才徹底黑下來。謝白去婁銜月的酒肆幫殷無書買酒,結果被婁銜月捉住硬是聽她扯了好一段街頭巷尾的家長裡短,聽得謝白臉都癱了。
等他回到自家院子裡的時候,原本坐在樹下支著頭煉藥的殷無書已經沒了蹤影。隻剩用完的藥爐子還在那裡嫋嫋散著幾縷殘煙。
那藥是替謝白煉的。謝白來歷特殊,跟普通人不大一樣。雖然因為當初的百鬼養屍陣活了過來,但是身體底子很差。每隔一陣子總會出現發寒發冷,手腳莫名有淤血,周身骨關節刺痛的情況。殷無書說那其實是他在長身體的原因。
這症狀謝白小時候犯得密集些,幾乎每隔三五天就會痛,冷得嘴唇都紫了。那時候他也不知道說,隻會在殷無書坐下的時候,跟貓崽子一樣,悶不啃聲爬到他懷裡窩著。七八歲後,他就不爬了,每次都自己悶著硬抗。殷無書就是那時候找到了點方子,開始給他煉藥的。每次熬上一天一夜,滿滿一瓷瓶,夠他用小半年。
這會兒謝白已經十九了,這種症狀發作得也越來越少,藥用得也慢。殷無書估摸著再熬一大瓷瓶就差不多了,於是在院子裡煉了一整個日夜。
謝白目光在藥爐子上一掃而過,便徑直拎著酒進了屋。
他本以為殷無書是把熬好的藥拎進屋裝瓶去了,結果在西屋轉了一圈也沒看到他的人,裝藥的瓷瓶卻已經滿了,封了口擱在木櫃上。倒是後頭的屋子裡隱約傳來點兒水聲。
謝白有些納悶,便把酒擱在桌上,轉身沿著短廊去了後面。
結果他一推屋門就後悔了,屋子裡滿是氤氲的水汽,還有兩聲啾啾的鳥鳴從一叢青竹裡傳出來。
對,沒錯,有青竹有鳥鳴。
因為殷無書這個盡作妖的又搞了個移花接木陣,把亭谷那個他格外偏愛的溫泉給移過來了。為什麼不直接去亭谷泡溫泉呢?因為殷無書嫌露天泡澡不夠幹淨……
他還裝模作樣地在對著門的地方臨時架了個屏風,但是這屏風估計是他隨手點的,根本沒放對位置,光擋了半叢青竹沒遮人,有個鬼用。
“一個時辰未見,你長進不小啊謝姓少年,還會偷看人洗澡了,果然要離婁銜月遠一點。”殷無書兩手搭在溫泉池邊上,其中一隻手裡還拿著個拳頭大的東西。
他平日裡對謝白的稱呼常常信口胡叫,不過最常用的還是兩種,尋常情況下叫他“小白”,調侃的時候就管他叫“謝姓少年”,也不知道以後三十四歲或是百八十歲的時候,他會不會換成“謝姓青年”、“謝姓老年”……
謝白想想臉就癱,他面無表情丟下一句“我來關門,看多了瞎”,就打算轉身離開,結果目光一晃卻發現殷無書胸口的位置有一塊非常可怖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