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白正想看看都是些什麼書,就感覺一陣夜風拂過,剛巧將最上面的那本書吹開了幾頁。
當初的謝白掃過一眼那書露出來的那頁內容,卻並沒有上心。現如今在夢裡,也不知是骨子裡的強迫症發作還是怎麼,他對在夢裡有些模糊的書頁起了莫大興趣,一心想看清上面的內容。
異常的執著心理在夢中居然真起了些作用,書頁上的內容正逐行變得清晰。
謝白看著那段話,一字一字默念出來——
餘嘗於長石洞下見一人,背身而立,黑衣束發,餘莫名憚之,未敢近之。其側有一白虎擁石臥坐,長尾如鞭,鉤盤在踝,煞氣甚重。須臾,其人遽撫虎首,白虎望山長嘯,山石俱震,後金光乍現,白虎渺然不見矣……
謝白剛看到“白虎突然消失不見,那個黑衣人手裡卻多了一樣東西”時,一聲吱呀門響突兀地橫插進來。
他身處的燈火長街突然拉得很遠,剛要看清後文的書頁也登時變得模糊不清。
那一瞬間,謝白莫名有些焦慮,他下意識覺得沒有看清的後文裡會有很重要的東西,就好像他之所以會做這樣的夢,就是為了想起這本書的內容似的……
可惜老天偏偏不遂人意,越是想留在夢裡,夢就醒得越快。
眨眼間便跟著花燈一起消散得一幹二淨。
謝白猛地睜開眼,就見坐在舊廟另一角的殷無書正靠著椅背靜靜地看著他,烏沉沉的眸子映著屋裡懸著的火光,明明暗暗,不知在想些什麼。
而他剛才聽見的那聲門響就來自於舊廟的那扇門,臨閉目前,立冬明明把那扇門關上了,此時它卻敞開了一半,而門口的地上,則莫名多了一小灘水漬。
第28章
那一灘水漬的形狀很有意思,落成了一圈,中間卻空著。像是一個湿淋淋的人縮在門口,衣擺上的水沿圈滴落一樣。隻是那人衣服下面是空的,沒有腳……
殷無書見謝白醒了,從他身上收回目光,朝門口瞥了一眼,那一眼是從眼角裡看過去的,很有種漫不經心的意味。
那圈水漬還在一點點蔓延、化散開,好像還有新的水不斷滴落下來似的,說明那個東西還縮在那裡,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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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門外有風透進來,盡管謝白挑了個相對背風的角落坐著,還是能感受到一股寒氣。那種寒氣和更深露重的湿寒不一樣,還摻雜著陰慘慘的氣息,仿佛是從黃泉地下帶上來的死氣。
謝白這一陣子本就體虛畏寒,被這種陰冷一掃,更是連僅有的一點兒熱氣都不剩了,支著頭的手指蒼白冰冷,甚至在指尖凝結出來一層薄薄的霜。
他坐直身體,揉了揉懷裡小黑貓的後頸,面不改色地輕搓了兩下指腹,將左手那層薄霜搓落,悶悶地咳了兩聲。
殷無書聽見,又轉頭看了他一眼,而後手指動了兩下,原本浮在舊廟四角的那幾簇火抖了抖舌尖,一起聚到了謝白身邊,前後左右圍了一圈。
這樣一來,所有的光亮都聚集到了謝白這個角落,其他地方便理所當然暗了下來。
門口一旦晦暗下來,停留在門口的那個東西便慢慢現了輪廓。
這一帶的規矩是凌晨通妖,白日走人,夜裡行鬼。會在這個點出現在外面的,自然是陰鬼。
還是野生的陰鬼,兩個。
一個是男人,籠著袖子站在門口,肩背有些佝偻,但又不是老態龍鍾的那種蜷曲。相反,那男人並不算老,看起來約莫隻有四十來歲。那樣弓著的肩,更像是常年擔重物或是彎著腰給壓出來的。他整個人都腫得不太自然,頭發凌亂又湿粘地貼在臉側,衣服爛了好幾塊,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湿透了,淅淅瀝瀝地滴著水。
另一個是個女人,站在男人身後,一直靠著他的背。她身上倒是不湿,衣衫破舊卻整潔,隻是整個人瘦得形銷骨立,幾乎脫了相,以至於那衣服套在她身上空蕩蕩的,像個大號的麻袋。
之所以說他們是野生的,是因為這兩人左手、左腳上都系著一根草環。
草環是六匝枯草編成的,約莫一指寬,不松不緊地圈在手腕腳踝上,上面各按著一枚手印。
這是陽壽已盡,陰差上界來領人時做的標記。
正經入殓的手腳上系的是白麻布,死在野外的系的是草環。
按理說陰差既然領了魂,自然會立刻把他們帶回去,該輪回輪回,該懲戒懲戒。不會毫無緣由地任他們四處遊蕩。
但這女人的服飾,怎麼看也是百來年前的樣式,根本不是現代裝扮。
他們兩個見廟裡火光暗下去了,有些忐忑地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而後小心地越過門檻想進來。
謝白不知他們有什麼目的,眉頭輕皺,手指一動。
“沒事大人。”倚坐在土地像腳邊的立冬一回頭便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擺了擺手低聲道,“他們隻是進來拜土地的,我認得他們。”
“你認識?”謝白問道。
“對。”立冬點了點頭。他捏著不隻什麼時候掏出來的八角銅鈴,一邊劃破手指尖在各個角上點著血,一邊衝殷無書和謝白解釋道:“百來年前,我跟這胖土地關系不錯的時候,偶爾會來這土地廟裡串個門。”
“那時候我還沒入太玄道,管的事也不多,挺闲的,經常在這裡一聊就是一整天,有回剛好撞見這個男人來土地廟磕頭。我當時還挺稀奇的,因為離這不遠的地方其實有座寬門大院的寺廟,那時候這附近村鎮上的百姓遇事更喜歡去那寺廟裡燒香拜佛,這土地廟每年也就特定的日子裡能吃到香火。所以這男人進來的時候,我跟胖土地都愣了好半天。”
立冬衝那男人身後的女人挑了挑下巴,道:“他說他妻子生了重病,看了大夫也不頂用,躺在家裡隻堪堪吊著最後一口氣。他來求土地保佑,保她多活一陣子,說她小時候受盡了苦,不能沒過幾天好日子就走,他願意用自己的壽數來換,若是應驗,他就年年來拜謝,也會囑咐後代繼續供奉香火,三百年不絕。”
“應驗了?”謝白淡淡瞥了一眼蹭進門的兩個陰鬼,問道。
立冬“嗯”了一聲:“那時候胖土地其實也不太行了。大人你知道的,妖可以靠修行,我們這種天生地長的靈類,明面上靠的是香火供奉,實質是靠人間百姓的意念。有人信就存在,沒人信就會消散。難得跑來一個求庇佑的,胖土地還挺開心,他把廟裡攢的福壽氣全加諸於這男人身上了,雖然不多,但也能有點兒作用。”
“後來聽說他妻子身體慢慢好點兒了,又多活了一年,那一年日子過得還算不錯,他也總來土地廟燒香跪拜,他妻子能下床之後也回回都跟過來。”立冬說著又拍了拍土地的肚子道:“不過後來有一次村子裡鬧河災,那男人不小心翻進河裡去了,水太急,冒不出頭,第二天才被水推到河邊,已經沒氣了。他妻子身體太瘦弱,背不動他,在河邊哭了一整天,一口氣沒上來,也跟著去了。”
謝白差不多想到了後續:“他們沒有子女?”
“對,但是這夫妻倆都是老實人,說了要供奉香火三百年不絕,就真的年年都來,我後來在這附近還碰見過他們兩回,不過就遠遠看了一眼,沒過來。算算到現在為止,差不多也快三百年了。”
“整三百年……”一個有些嘶啞的聲音接了立冬的話,語氣有些小心翼翼的。
說話的是那個弓著背的男人,他牽著妻子一點點挪到了土地像面前。
大概是有謝白和殷無書在場的緣故,這兩個人有些瑟縮,跪在土地像面前的時候,伏地的手微微打著顫。
立冬從土地像腳邊讓開,站到旁邊,讓他們安心跪拜。
夫妻兩人重重地磕了三個頭,但是因為沒有實體,沉甸甸的心意落到地上卻沒發出半點兒聲響。就好像他們信守承諾供奉了三百年的香火,胖土地也還是消散不見了一樣。
因為鬼的供奉和香火對土地是不起作用的。
“你們跟陰差圈劃了多少年?”殷無書手肘搭在木椅扶手上,十指松松交握著,突然開口問道。
那對夫妻誠惶誠恐地轉頭看他,答道:“三百年,天明將好到大限。”
他們看了眼自己手腳上的草環,道:“這是我夫妻二人最後一次來了,天明之前不走,就要魂飛魄散了。”
“嗯,三百年遊蕩不歇不容易,該走了。”立冬又拍了拍土地像的肚子,道:“重諾的人會有福報的,胖老頭子總這麼說。”
聽到“福報”這兩個字,那個女人便頻頻點頭,低聲應和:“對,有福報的,有福報,最近山裡禍亂成這幅模樣,我們這兩縷無甚能耐的孤鬼卻總能巧避過去,就好像土地爺又回來保佑我們了。”
“山裡?禍亂?”立冬看了看殷無書又看了看謝白,搶先一步問道:“你說的是這片山?”
女人差點兒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她看了看丈夫,轉頭有些遲疑地開口道:“就在這片山裡,前頭有處深谷,谷下頭有片湖,湖邊還有一方山洞。近些日子那處鬧禍患,整夜怪叫不絕,我夫妻二人多次路過那處,有兩回差不點兒魂飛魄散。”
謝白聽得直皺眉,看向殷無書,就見他略一思忖,敲了敲桌子,道:“去看看。”
其實若真是妖靈為禍,太玄道該管,謝白卻並不用插手。他完全可以就此跟殷無書分開,各走各的。但不知是不是受剛才夢裡的情緒影響,他聽了殷無書這話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抬手一攏,將圍繞在身側的四個火團攏進掌心熄滅了。
他抱著貓站在廟裡,看著殷無書,雖然沒說話,但是明顯就是在等他們動身。
立冬抬手招了招那夫妻兩人:“勞駕指個路。”
那對夫妻道:“我們帶你們過去吧。”
立冬臨出門前掏出手機看了眼,離夜裡兩點還有半個多小時。
此時的三分三主道上正是陰鬼大行的時候,從黃泉下帶上來的陰寒氣重極了。他們呆著的這片山雖然不在主道上,但也靠得很近。受散過來的陰寒氣影響,山間常綠的草木此時都變得有些蔫頭耷腦的,枝葉微微垂掛下來。
謝白手指握拳,抵著嘴唇低低咳嗽著。
他懷裡的小黑貓倒是沒受陰寒氣影響,依舊熱烘烘的像個暖爐,隻是依舊很安靜,不叫也不鬧。它聽見謝白總咳嗽,便在謝白懷裡拱了拱,翻身換了種姿勢,四爪大張,露出尖利的指甲勾住謝白的大衣,用暖烘烘的肚皮護住謝白的心口。
他心口的位置被小黑貓的肚皮捂得慢慢回暖,那股隻搔胸腔勾得他不斷咳嗽的寒氣便慢慢消散開。讓他好受了許多。
謝白順手拍了拍小貓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