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秋末冬初的季節,玉清派山門前的銀杏樹枝頭,隻剩下零星幾片焦黃的葉。
世界的光影和現實不同,各種顏色帶著極深的色彩。
綠葉是極致的綠,枯葉是濃鬱的黃。
一名男弟子朝門前和自家靈豬爭執的青年跑去:“楊野, 你從蓮方秘境裡出來了啊!如何, 收獲不錯罷?”
楊野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扯了扯被餓著肚子的靈豬咬著的衣擺:“不太好。”
“怎麼,蓮方秘境裡沒有大能的藏寶處?”對方好奇地問。
楊野搖搖頭,把哼哼叫的豬抱起來,搓搓豬腦袋:“沒有,倒是有不少玄狼。可惜,秘境裡有三兄弟頗為蠻橫難纏,我們不敵,就避著他們走,都沒找到什麼。”
“這樣啊。”對方也惋惜地嘆了口氣。
楊野寒暄:“師兄你這是要去哪?”
“我嗎?”男弟子回道,“我得去趟青龍城鎮撫司。”
楊野:“去那做什麼?”
男弟子四處看了看,湊近,小聲道:“藥王峰有位師兄叫尹遇聲,他和合歡宗的冉慕兒是親兄妹,是當年穆家的孩子,魔族之後!”
楊野:“啊?這又是怎麼回事?”
“具體我也不清楚,我現下正過去了解情況。”男弟子,“說是漁江城有位江夫人發現的,擒了尹遇聲送到了青龍城鎮撫司,唉,這都什麼事,我得趕過去,就不和你多說了……”
簡歡站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一角,臉上神情先是詫異,再是思索,然後沉默。
這……就是書中背後隱藏的真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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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沒有穿書,按照正常的世界線發展。沈寂之不會去漁江城救楚楚,而是和江巧巧景赤去了其他高階秘境歷練。
漁江城齊婉的府中秘密不會被發現,臥底在那的尹遇聲被識破身份,被喂下蟲王魔粉,送到鎮撫司。
書中為何沒有尹遇聲和冉慕兒?
先前簡歡猜是因為他們是路人甲,但現下,她明白了。
真正的原因是,在書中劇情展開的三年前,這對兄妹就死了。
而蓮方境中的方泉寶殿,千年前供友人一年一會的世外桃源,無人發現,依舊藏在小秘境裡。
師父方泉真人的那縷殘識,始終困在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等著符劍的傳承人。
簡歡眨了眨眼,仰頭四處張望,想知道為何,她能看見這些畫面。
眼前的世界,隨著她張望的動作,像鏡子般裂開。
溫潤的綠光流轉而過,眼前凝聚成一幅幅新的畫面,快速清晰地在簡歡眼前滑過。
她看見寧漳城煙波浩渺的渡口,看見謝家商船上,跟在黑衣少年身後,一聲聲喚著:“沈師兄、沈師兄……師兄……”的江巧巧。
書中的少年,與三年前,簡歡見到的沈寂之一模一樣。
清冷如月的面容,帶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感,壓抑著不耐煩的聲線:“江巧巧,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不要跟著我,不要煩我,我救了你沒錯,但我不需要你所謂的報恩!”
女孩聞言,眸中含淚,提著裙子跑回船艙。
景赤深深看了沈寂之一眼,跟在女孩身後,柔聲安慰。
那雙望著江巧巧的眼中,帶著熾熱的虔誠。
旁人會誤認為那是愛,但如今的簡歡,看出了內裡含著的瘋狂。
每一個魔族人眼裡,如出一轍的瘋狂。
江巧巧應該是,魔神選中的軀殼。
而景赤,自幼守在江巧巧身邊,守著這具魔神的軀殼,甘之如飴。
他們三人,和依舊假扮成茅山道士的谷山一起,經由鬼魚王到了暗殿之中,遇見梅宜,擊退城主寧輝,離開暗殿,去了谷山在寧漳城的小破屋。
這些經歷,和簡歡真實經歷的,區別不大。
隻是,景赤和江巧巧跟著沈寂之,自然也知道了沈寂之身上魔原石的事,知道了谷山前輩跟在城主寧輝之後,混進了魔族。
在沈寂之江巧巧景赤三人前往九州城參加九州大會的路上,景赤借故回了江家一趟。
江家,落針可聞的書房,燭光跳動。
江巍坐在案前,執筆寫信,聞言筆一頓,霍然抬起頭,鷹眼迸發出精光:“你說魔原石在沈寂之身上?!”
景赤躬身作揖:“是!屬下親耳聽見!”
“好,好!”江巍內心澎湃,微抖著手將筆放下,從案前起身,拍了拍景赤的肩,“做的好,你做的好啊。哈哈哈,魔原石找到了……魔原石找到了,天佑我魔族!”
江巍深吸一口氣,在書房踱步片刻,平靜心緒後,吩咐道:“你們即將參加九州大會,若此時沈寂之出事,道玄那老賊定然會察覺異樣,不妥。這樣,景赤,這些日子,你好好與那沈寂之相處,取得他的信任,順便偷下菩提塔。高長老是守塔長老之一,我會讓他配合你的行動。偷走菩提塔後,你單獨約來沈寂之,我會親自在場,將他拿下。”
“到時,菩提塔到手,魔原石備好,巧巧那更是不用擔心。”江巍眼中精光閃爍,捏緊拳頭,仿佛已經看到了魔族踏平九州的那一幕,“至於谷山……我們就讓谷山繼續查!給他線索,誘著他查!等到魔神出世,我們便離開暗淵,將入魔的沈寂之留下。我倒要看看,屆時谷山帶著九州各派掌門前往暗淵,卻發現魔界之主是他的徒弟時,他的臉色,該當如何!那道玄老賊的表情,又會如何!”
江巍沉聲如鬼魅之語,桀桀笑著。
這場隱於江府,隻有兩魔知曉的午夜談話,在書中一步步成真。
九州大會參賽期間,景赤多次不顧死活,為沈寂之出生入死。
大會結束沒多久,景赤以練劍為由,將被''原主簡歡’糾纏得很是頭疼的沈寂之約到城外比試。
幾乎沒有任何防備,沈寂之落於隱在暗處的江巍手中。
江巍給沈寂之下了活死蟲,讓他體內的魔原石順利被魔心蟲王取走。
魔心蟲王成功踏入菩提塔內,如願以償地在江巧巧的身體裡醒了過來。
‘江巧巧’和江巍離開前,治好了沈寂之,給沈寂之喂下蟲王魔粉。
在蟲王魔粉的藥性下,在暗無天日的魔淵中,那個在簡歡記憶中,看似清冷卻溫柔的鮮活少年,漸漸死去。
後來的那個他。
那個渾身魔氣繚繞,眼中隻剩冰冷殺意,一劍弑師,殺死谷山,震驚九州,讓九州眾人人人懼怕,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魔界之主,早已不是他了。
書中正道圍剿沈寂之的最後一戰。
簡歡站在虛幻的世界角落,望著白衣飄飄、眸光奇詭的‘江巧巧’,一劍斬落沈寂之的頭。
少年的頭顱骨碌碌從二樓樓臺滾落,滾下石階,滾過光滑可鑑的玉磚,一路滾在簡歡腳邊。
她微微一怔,緩緩低頭,望著那張臉。
如遠山的眉,鴉羽似長長的睫,挺翹的鼻梁,睜著的雙目。
簡歡雙膝一軟,蹲了下來。
她伸手,微顫著想要闔上他的雙目,但手碰到他的剎那,眼前的一幕化為虛幻。
如觸碰到倒映著遠方的湖面,她什麼都摸不著,一切都是鏡中花,水中月。
一塊塊世界碎片悉數消弭,簡歡眼前一晃,四周便變了片天。
她在塔中。
塔有九層高,如竹筍狀,由下往上,越來越窄。
往上攀登的石階在邊緣,塔身中間毫無遮擋,能從下方一眼望見塔頂那一顆泛著柔潤綠光的菩提子。
此刻,在佛塔一層,綠玉磚砌成的地面,魔潮湧動。
綠光從頂端投擲而下,黑與綠,兩色交織,孕出一片高速流轉的陰陽之海。
簡歡看見,她的身體,便靜靜地躺在陰陽之海的中央。
是的,她看見了她的身體。
而她,以靈魂狀,飄旋在陰陽之海上方。
“孩子……”蒼老溫潤的聲音,在塔內緩緩響起,“我等你很久了……”
簡歡:“??”
第129章
泛著淡淡綠光的靈魂如一朵蒲公英, 隨著簡歡四處張望的動作,在塔中輕盈紛飛。
可聲音從塔中四面八方而來, 她無法確定對方所在的方位。
“孩子。”對方再次出聲, 緩緩道來的語氣,如一位德高望重的聖人,“你不必刻意尋我, 你眼前所見之塔, 皆是我。”
簡歡動作一停,懸浮在空中。
她記著她失去意識前, 是在魔殿裡。雖不太清楚之後發生了什麼,但她中途似乎有感覺到有一團東西, 包裹著她, 帶著她飛快前往某地。
而塔——
整個魔殿, 隻有那座菩提塔。
這麼說,她還在九州大陸, 還在這座魔殿之中!
簡歡掛念塔外之事,塔外之人, 清亮的聲線像泡在水裡的海綿,透著隱藏不住的焦急,語速飛快:“前輩您可是菩提塔塔靈?現下外頭形勢如何, 沈寂之他們可還好……”
可還未等她問完,那道聲音便自顧自地繼續往下:“我是菩提樹樹靈。”
簡歡怔了下。
菩提塔本就由菩提樹殘留的樹幹所制,塔靈也好,樹靈也罷,在她心中區別並不大。
第185節
但眼下, 她明顯覺得, 這樹靈有些不對勁。
這種不對勁, 就好像她在聽一段早就編好詞句的戲。
“你方才所見,是三年前,我看見的最後一場預知夢。”說到這,菩提老樹緩了緩,似在斟酌話語。
簡歡下意識仰頭,望著塔尖那顆晶瑩剔透的菩提子,心中因菩提老樹的話,泛起陣陣漣漪。
她微微恍然:“三年前……”
她便是三年前,穿書過來的。
這麼說,她的穿書,果然並非偶然……
“孩子,天道衍生萬物,而萬物皆有其存在的緣由。花樹會開花,果樹會結果,靈樹孕靈氣,而我,則為九州而生,能感九州大劫。”菩提老樹溫厚的聲音在塔間環繞,帶著歲月的滄海桑田之感,壓過簡歡的喃喃自語,“我在九州大陸,已不知存在多少歲月,讓我自己數,也是數不清了。絕大多數時間裡,山河無恙之際,我都在長眠。”
明明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但簡歡卻仿佛能看見由聲音畫就的一幅畫。
畫卷中,是草長鶯飛的時節。
山巔古寺,明柱素潔的大片廟宇之後,一棵蒼翠的菩提樹矗立在那。
廟中香火隨風而起,縈繞在蒼翠的枝葉間。枝葉被香火之風晃得哗啦作響,與悠遠古樸的誦經聲交相輝映。
“萬物有陰有陽,九州為陽,孕育出了我。暗淵為陰,生魔心樹。魔心樹又生魔心蟲,蟲啃噬魔心樹,飲暗淵之源,孕出了魔心蟲王。”
“但不管如何,受九州大陸與暗淵的天道屏障所限,魔識與暗淵共存的魔心蟲王,永生無法離開暗淵。隻要它的魔識踏入天道屏障,便會被天雷劈滅。在先前的千萬年裡,人魔雖常有衝突,可也掀不起大浪,九州都能逢兇化吉。”
“我便因此,長眠了很久很久。直到千年前,我噩夢驚醒。”菩提老樹微微嘆息,似有不忍,“魔心蟲王不甘永棲於暗淵,它花費千萬年心血,集結數代萬魔之力,研制出了菩提魔心陣。”
“我的樹身至靈至陽,魔心樹至陰至魔,用陰陽相交、靈魔相容之力,生陰陽之海。上古有言,陰陽海為陰陽路,能抽離萬物魂魄。魔心蟲王欲借陰陽之海,將魔識從蟲身與暗淵中抽離,和魔原石一起,引入陰陽體。變異靈根與魔族血肉打造的陰陽體,能替它迷惑天道之眼,跨入天道屏障,讓它以人身入九州,帶去源源不斷的魔氣,傾覆九州。”
“我在夢中看見了這一切……”菩提之音低了下來,疲憊道,“我試圖阻止,給世人以警醒。多虧千年前那些孩子,身懷蟲王魔丹的花帝海沒能成功偷走我的樹身。花帝海被發現,那些孩子以自身血肉,不顧生死誅殺花帝海。換取了九州千年太平。”
簡歡靜靜聽著,沒有插話。
原來如此。
難怪千年前,花帝海欲偷菩提。千年後,景赤一行人要不顧一切拿走菩提塔。
難怪江巍,要滅穆家滿門,帶走冉慕兒和尹遇聲有著變異風靈根的胞妹,再借齊婉的陣法,重新生一個有著魔族血肉,體內又有變異風靈根的江巧巧。
“天道一向公允,給了魔心蟲王可怖的力量,卻也限制它永生不得離開暗淵。給了我預知的力量,倘若我幹預未來,必將反噬。自那以後,我靈識大傷,對九州影響漸小,甚至無法將一切對世人和盤而出。”
“可魔族之患並未根除。”菩提老樹帶著深深的擔憂,“殺了花帝海又如何?隻要暗淵之本不除,蟲王魔識不滅,九州始終無法安寧。千年前有花帝海,千年後有江巍。這千年來,我斷斷續續預知到未來,我知我樹身對此陣用處極大,欲毀自身,令樹身枯萎,卻引得佛門和百器宗為我奔走,建菩提塔,保我樹身不滅,而建出菩提塔的那些孩子,卻死於江巍之手。我看見江巍與齊婉聯合,構造出江巧巧這具陰陽體。我暗中引導一切,欲阻止此事發生,但陰差陽錯反而將齊婉推離正道,為魔族做事……”
“我做了許多事想要避免九州傾覆,但最終,事情繞了一圈,兜兜轉轉,還是朝本該駛向的路走去。”
菩提老樹的聲調未變,但悠悠的嘆息,卻讓簡歡清清楚楚察覺到它的悵惘與無力。
“三年前,我看見了方才你所見的那些畫面。”隻是這一回,菩提樹不敢再貿然出手,影響一切,“事後我深思許久,決定自散靈識。”
這顯然是極其危險的。
菩提樹靈識散去,隻剩不滅的樹身。這無疑讓魔族更能順利地偷走菩提塔,保魔族謀劃大成。
可若它不散靈識,再繼續影響九州局勢,反而使事情變得愈糟,又該當如何?
菩提老樹別無選擇,決定冒險一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