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就是她的薄老師麼?
如果是薄老師的話,會希望擁有一個什麼樣的紋身去遮蓋她手臂上的傷疤呢?
徐酒歲撐著下巴,覺得如果這樣帶入自己的創作熱情忽然提高了很多……雖然事實上,她覺得薄一昭寧願去美容院跟別的婦女擠一擠一塊兒排排坐做光子嫩膚去疤痕,也不願意紋身。
有些煩躁地扒了扒頭發,這時候她聽見旁邊的飯團腦袋忽然說:“你也是許老師的關門弟子嗎?續九千歲之後的?”
徐酒歲盯著畫紙,沉默了下:“我隻是跟著他學手藝,並不是他的徒弟。”
她想說我沒你們這麼稀罕這件事,所以你也不用對我敵意那麼深,我想要贏了你隻是因為我來取走我的東西,至於你不能順利拜師……
隻是因為許紹洋心高氣傲,不願意接收你們這些野路子。
大家都是被他逼迫的天涯淪落人,何苦對她冷鼻子冷眼的?
徐酒歲覺得自己態度絕對夠好,但是沒想到對方聽見她的說辭,反而冷笑了一聲:“許老師也不知道作了什麼孽,先收了九千歲,又收了你……你們女人是不是都沒有良心,不知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學了手藝便拍拍屁股想要走人——”
徐酒歲聽不下去了。
“啪”地一下扔了手裡的鉛筆,一個大幅度動作轉過身:“大哥,我們怎麼著,跟你有關系?”
“看不下去。”
那人卻完全不受她的怒火影響,他一邊畫設計圖草稿,一邊慢吞吞地說——
“你說當初九千歲不會是被趕出千鳥堂的吧?這麼長時間就這麼消聲滅跡了……叛除師門,沒臉在圈子裡混?還是被許老師趕盡殺絕了?”
至此,徐酒歲不得不說,她被踩了尾巴。
猛地站起來,身後的小板凳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然後“咣當”一下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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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眼看著那個低頭畫稿子的男人,冷冷道:“請問你是過來爭取拜師機會的還是居委會派來管闲事的?你是很想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倒是要看許紹洋願不願意給你這個機會?”
那個飯團腦袋被她尖銳的語言刺激得畫設計圖的手一頓,沉默幾秒後,反唇相譏:“怎麼,他的機會就是給你這種人的嗎?”
“他倒是想要給,我不要,怎麼了?”徐酒歲響亮地冷笑了聲,用無比荒謬的眼神看著他,“你算個什麼東西,你連九千歲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
吹起自己,她向來是不要臉的。
所以這會兒連眼睫毛都沒抖一下。
那飯團腦袋陰陽怪氣笑了聲,直接把面前這女人和九千歲劃歸為了一類人:那種學了手藝就跑路,背信棄義忘本之人。
“你不用這麼著急為你的前任師姐說話,”那個飯團腦袋說,“今天別說是你,就算她本人來了也一樣是我的收下敗將……我看過她的設計稿,稿子是畫的好,但是上到承載者身上,也不過如此而已。”
……作為專業美術出生的刺青師,徐酒歲的設計圖是別人拍馬也趕不上的,論畫技,許紹洋偶爾都要拿著圖來求她指點。
而真正的刺青上身後,表現力始終不如在紙張上那樣頂級,是徐酒歲一直以來的痛。
——如今被一個滿嘴“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神經病掏出來點破,徐酒歲氣得要命。
她卻沒有跟他再吵,轉身扶起椅子重新一屁股坐下去,她長籲出一股壓在胸口的濁氣:不生氣,不生氣,氣出毛病沒人理。
——她可以昂首挺胸從千鳥堂離去,但是她不可以接受別人說她是因為水平太臭被趕出去的。
打敗這個飯團腦袋,忽然成為了和拿回那副被掛在千鳥堂作品牆上的設計稿同等重要的事情。
她前所未有地嚴肅起來。
坐在畫框前,她閉上了眼,再次想到了這一次設計圖的承載者——
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三十而立,如今他已經站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因為性格沉悶少言寡語,他可能會感受到各方面的壓力,但是卻沒有辦法用簡單的言語述說。
三十歲,他可能事業平平毫無進展,渴望打破一塵不變的人生格局,但是因為本身性格古板,他又會對是否邁出這一步躊躇。
徐酒歲想著想著,忽然想到了那天晚上,剛剛被砸了苦心經營的店鋪,她沮喪地抱著被窩,發著高燒蜷縮在被窩裡……薄一昭替她擦掉了眼淚,第一次好好坐下來,用沉定卻壓抑的語氣,跟她說了自己的故事——
他亦面對如此困境。
回國另謀高就,還是低頭認輸回美國。
人生道路的岔路口,是個人都會遲疑。
那個時候,渾身上下的反骨逆鱗便如荊棘狂野瘋長,是墮入平庸之道,還是一步登天踏入九霄雲端,皆在一念之間。
徐酒歲睜開眼,落筆的第一瞬間,在心中,她的設計稿已經完成了。
旁邊沙沙做設計圖的joker隻感覺旁邊忽然安靜了下來。
他轉過頭看去,卻看見旁邊那個原本一點就燃的女人就像是被摁下了一個神奇的開關,忽然安靜了下來,坐在畫架前的她,神情冷漠,那雙眼中卻仿若有流光溢彩。
——整個人的氣場仿佛都變了,變得強大而自信。
這讓他略微震驚。
……
徐酒歲自然不知道旁邊人打量的目光。
她一心撲在了自己的設計稿上——
疤痕遮蓋,在傷口有新肉長出且凸起增生的情況下,不適宜用濃墨重彩遮蓋,雖然紋身材料無毒無害,但是紋身槍割上去無論如何也是對身體的損傷,但凡這種情況,就該考慮承載者本人的身體問題。
傷上加傷沒有必要。
所以整個紋身要圍繞傷痕本身去創作,將它變成設計的一部分,而不是像個三流刺青師一樣,隻知道用濃墨重彩去強行遮蓋。
於是在徐酒歲手中的鉛筆之下,那條蜈蚣似的醜陋疤痕,便成為了整個刺青純天然的主體,筆直一條的疤痕保留,以打霧的表達形式勾勒出騰霧祥雲環繞。
疤痕上下兩端再往外延伸,收尾以同等長寬設計浮雕狀紋樣,幾筆勾勒——
遠遠看去,與疤痕增生主體銜接,成了一根被仙霧騰雲環繞,震四方,碎蒼穹的如意金箍棒。
光是如此當然不夠。
說到“打破格局”“人生起落”與“修成正果”,反骨經典代表人物自然是《西遊記》中的孫悟空。
考慮到承載者本身對於刺青的接受度不高,所以圖案就不能太大,想要畫與如意金箍棒等大猴子腦袋自然並不現實。
徐酒歲稍一猶豫,隨即下筆,幾筆勾勒三個人物——
金箍棒左邊,是已然取經歸來,如今身批戰甲,威風凜凜的鬥戰勝佛。
他抱臂而立,背靠如意金箍棒,他恣肆隨性……修成正果後其目光堅毅,仿若透過蒼穹之上,得以悟佛;
在如意金箍棒的中間最低端,盤腿坐著齊天大聖。
高高的大聖觸須,他盤腿而作,一隻手撐著臉,歪著頭一臉孤傲不屑,未被馴服的美猴王天生反骨立現;
而在如意金箍棒的右側,稍微偏上一些的位置,則繪了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獼猴。
小猴子神情天真歡快,抬著頭望著頭頂九重天所在之地,作堅定向上攀爬狀,眼中隻有對仙界向往……
三位一體的孫悟空,代表成佛,悟佛,開蒙三個階段。
相比起作為主體的如意金箍棒,小獼猴不過設計成徐酒歲拇指大小,小小一團,而齊天大聖與鬥戰勝佛身形修長,大小不超過食指。
如果不仔細看,甚至不容易看到這三團東西是作為紋身一部分存在其中。
徐酒歲落筆之間,胸有成竹——
這世間大概再也不會有比畫紙更令她身心平靜的地方,無論是何處地何境地,拿起畫筆的一瞬間,她的眼中隻有這未完成的作品。
不知不覺,六個小時居然就這麼悄然無聲地渡過。
……
許紹洋推門而入時,徐酒歲正艱難地活動自己因低頭太久而僵硬的脖子。
最後瞥了一眼自己的設計稿,她無比滿意,甚至還在想:如果那個承載者死活不願用這個設計圖,她就把設計稿拿回去,哄她家男人用。
…………………………如果她家男人也不願意用,她可能考慮把如意金箍棒改成哈勃望遠鏡,然後把小獼猴改成牛頓,大聖改為伽利略,中間愛因斯坦,他必然欣喜若狂。
想到這,徐酒歲不禁感慨她可真是個記仇的女人,又讓腦子裡的各種壞思想不小心取悅到了自己,一時間,可把自己嘚瑟壞了。
許紹洋一樣掃過去,就看見小姑娘坐在畫架前面眯著眼傻樂,也不知道在樂什麼。
男人哼笑一聲。
在他轉身先取飯團腦袋的設計圖時,徐酒歲掃了一眼,看到他直接給那個古板老男人設計了個機械臂,那疤痕處被弄成了排氣管,好看是挺好看的,但是徐酒歲還是覺得……
許紹洋說得對。
古板的老男人不可能希望給自己做個機械臂,本來隻是一條疤痕,機械臂是要包完整個手臂才好看的。
心中瞬間更加胸有成竹。
以至於許紹洋來取她的設計稿時,她還有些得意。
隻見許先生在第一眼看到一根棍子杵在那先是皺眉,轉過身剛想問她是不是在胡鬧,結果目光一飄,又看見了棍子旁邊還有些別的東西——
於是彎腰多看了兩眼她的大小猴子,前一秒還緊皺的眉毛便松開了。
他轉過身對視上她神採飛揚,就差把“誇我”寫臉上的臉蛋,向來冷漠的薄唇唇角難得勾了勾,露出個不太明顯的笑容來。
“好不好?”
她按捺不住的問。
肉眼可見,嚴肅的許先生臉上變得更加柔和了些,幾乎又想要伸出手摸摸她毛茸茸的可愛腦袋。
隻是當著外人的面,他不好做的偏袒如此明顯。
所以也是淡淡一笑:“好不好今日不是我說的算,為了公平,我好不容易將承載者那尊大佛請來親自在外面坐著了,接下來,讓他選便是。”
徐酒歲當即站了起來,用眼神示意自己要去拜佛。
許紹洋卻不許,讓她先坐著,等一會兒有需要她了再叫她出去。
交代完一切,再次強調讓她好好坐著等不許亂跑後,許紹洋便轉身出了房門。
然而許先生並不會知道的是,他的叮囑對於徐酒歲而言向來都隻是不怎麼美妙的耳旁風。
所以他前腳剛走,後腳畫室的門便悄然無聲地被人從裡面打開了,從裡面探出來鬼鬼祟祟的腦袋,徐酒歲躡手躡腳地溜了出來,蹭著牆邊的陰影往廳堂那邊靠近——
其實她並不是非要立刻看承載者本人不可。
實在是因為,當她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的時候,就總會非常期待承載者看到她的作品時臉上驚喜的一瞬間……看著那種天然不做作得欣賞與驚豔,她便會覺得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值得人心滿意足的事。
悄悄勾起唇,滿心期待。
在聽見許紹洋說“你先看看這兩張設計圖”時,她心情緊張地從拐角牆壁邊緣探出了一雙眼睛。
然而就在這時。
“你這套茶具怎麼少了一個?”
男人低沉磁性的聲音自廳堂響起時,徐酒歲唇邊的笑容僵住。
她眨眨眼,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和幻聽——
這之前許紹洋坐著的位置上,她親愛的、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的男朋友正把玩著一隻古董茶杯,用不太熱情卻足夠熟絡的語氣,問出了她六個小時前問過的同樣一個問題。
這一秒,腦子裡一片空白,轟隆隆地巨響著炸開了花。
如果這世界上還有能比這更絕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