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鑫快步而來,俯在謝雲耳側小聲說了幾句,隱隱飄來“雍王”、“圍府”等零碎詞句。
單超耳力敏銳,眉峰登時一跳——他聽得清清楚楚,馬鑫說的赫然是:雍王李賢帶著東宮數百名侍衛,已經強行圍住了整座禁軍統領府!
這是要幹什麼,抄家?!
單超向謝雲的方向走了幾步,悄沒聲息按住了身側的龍淵劍柄。然而緊接著,謝雲將掌心按在了他手背上,那動作非常隱蔽,又很用力。
“先等等,”他輕輕道。
那一刻兩人對視,單超心內忽然浮起一種非常奇怪又酥麻的感覺。
他第一次感覺面前這個撫養他長大,同時也嚴厲壓制他、管束他的人,並不總是高高在上又毫無破綻的。
這個人也有虛弱、疲憊、渴望保護的時候,而現在唯一有能力保護他的人,隻剩下自己了。
謝雲轉過目光,抬起下巴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太子,許久才問:“哦?那麼太子今天是來拜祭的,還是來抄家的?”
“殿……殿下今日出宮前,特意燻香沐浴、還換了素淨衣裳……”那東宮太監哆哆嗦嗦道:“就是為了哀悼楊姑娘的……”
太子緊抿著嘴角站在邊上,因為傷勢未愈的關系臉色比謝雲還難看,但輪廓中又隱約顯出了幾分與其母相似的倔強。
“原來如此。” 謝雲饒有興味道,“殿下這邊險死於妙容之手,那邊病還沒好就巴巴地跑來給她上香,傳出去聖上又該誇贊殿下心存仁厚了罷——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盤,連微臣都忍不住要贊嘆殿下兩句了吶。”
“我今天出宮的事情聖上並不知道!”太子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謝雲的衣襟:“楊姑娘雖然傷了我,卻不是有意的,我心裡也很清楚!別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單超立刻抓住太子的手將他推了開去:“殿下!”
單超的低喝充滿警告意味,太子滿腹委屈:“單大哥,我真的是……”
那一瞬間謝雲身形搖晃了下,視線猝然渙散,心跳猛地竄上了喉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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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聞到了那股香氣。
雖然極其細微清淡,不仔細聞的話幾乎就湮沒在了靈堂上焚燒紙錢和燃香的氣味裡,但太子靠近的剎那間,那朦朧荒誕的香味,還是一絲絲滲進了謝雲的鼻端。
他踉跄退後,後腰抵在了供桌前,用指甲重重掐了下自己的人中,刺痛令神智驟然清醒。
緊接著一股深深的不安瞬間從心底掠過。
……這是什麼味道?
“我與楊姑娘雖然隻是萍水相逢,連話都沒說過幾句,但楊姑娘溫柔和善,且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子,”謝雲猝然道。
太子沙啞急促的聲音一停。
“如果你真的隻是來送別妙容,那就沒必要帶重兵圍府。光天化日之下,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做出任何對當朝太子不利的事情。”
謝雲抬起一隻手,制止了太子尚未出口的辯解。
“另外,妙容隻是個戴罪之身的民女,連這靈堂都是我冒著風險私下設立的。你來就來了,但若是還在靈前下拜,萬一日後傳出去,便會害得她被開棺戮屍,你又於心何忍?”
太子陷入了沉默。
他來的時候滿心隻想著痛哭流涕、靈前跪拜,但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過來,身為當今的太子、未來的儲君,世間有那麼多不能做的事情,甚至連這簡簡單單的膝蓋一彎都是不被允許的。
如果他僅是個官宦公子,此刻便能自由自在地放聲慟哭;甚至在更早一些兩人初遇的時候,還能無所顧忌地放手去追求心中所愛,那麼故事的結局便有可能從此幡然不同。
那個月下採梅、簪於鬢發的女子就這麼永遠離開了,而他連上一炷香都要偷偷摸摸,而不敢宣之於眾!
太子隻覺人生二十年來所有的不幸和磋磨都湧上了腦海,霎時心灰意冷,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你說得對,” 半晌他終於苦笑起來,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做了這勞什子太子,便什麼都不能……什麼都不能!”
——心腹太監登時就顛篩般哆嗦起來,連單超的臉色都變了。
然而還沒等一句“殿下慎言!”吼出口,太子已經掙扎著上前,把手中的香往灰裡一插:“百無一用是太子,百無一用是太子啊!”
太子慘笑兩聲,轉身搖搖晃晃向門口走去。
宦官汗出如漿,慌忙跑去攙扶:“哎殿下!哎喲殿下等等喂——”
門口守著的馬鑫簡直臉都白了,眼睜睜看著太子跌跌撞撞擦肩而過,目光如同看見了怪物。
單超意識到讓太子這個樣子走出謝府不行,便回頭徵詢地看向謝雲,卻隻見謝雲似乎對太子荒唐的表現毫無覺察,正定定看著自己的手。
“你怎麼了?”
“……沒什麼。”謝雲輕輕握住掌心,抬頭神色如常:“我忽然有些暈,你幫我去送送太子罷。”
單超凝視他片刻,點了點頭。
·
謝府外,手持鐵戟的東宮侍衛在日光下齊刷刷站成一排,與在謝府輪崗執勤的北衙禁軍遙相對峙。
李賢著急地踱來踱去,忽然眼前一亮:“大哥!”
這是單超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面六皇子,當朝的雍王。然而關於這位皇子的種種流言,他卻已經早有耳聞——
八年前清寧宮夜宴,魏國夫人賀蘭氏在湖邊攔住了謝雲,那是單超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六皇子的名字。
李賢,小名阿仁,永徽五年武後隨聖上出京祭拜昭陵途中所生。
後宮傳聞已久,他親生的母親,其實是武後守寡的親姐韓國夫人。
·
謝府。
昏暗靈堂內一片空曠,夕陽斜斜輝映,空氣中浮動著微渺的塵埃。
謝雲微微不穩地攤開掌心,衣袖順著手臂垂落,露出了皮膚下隱約的刺青。
太子留下的香氣在虛空中盤旋不去,謝雲胸膛劇烈起伏,半晌他緊緊按住急速搏動的心脈,彎腰蜷縮起身體。
這幅場景在外人看來應該是非常罕見的,誰也不會想到強大、冷淡、心狠手辣的禁軍統領,會露出這樣不堪重負,甚至堪稱軟弱的姿態。
長發從他側臉滑落下去,半晌謝雲徹底呼出一口氣,伸手將鬢發撩去耳後,重新站直了脊梁。
第77章 走水
雖然在政治立場上堪稱死敵,但謝雲並沒有把太子前來吊唁、還要靈前下拜這個重要的把柄透露出去。
謝統領微妙的心境完全不可考,然而這事還是轉天就傳進了宮裡。
天後完全沒想到原本應該乖乖躺在病榻上養傷的太子竟然幹出了這種事,當即勃然大怒, 親手寫信將太子叱責了一頓;又把雍王李賢叫來痛斥, 當著滿宮人的面,賜下了《少陽政範》和《孝子傳》兩部書。
——不忠、不孝、欺上瞞下, 這是天後重重扇在雍王臉上的三巴掌。
李賢回府後就把兩部書撕了,抽劍砍爛了書房裡能毀壞的一切, 甚至連雍王妃房氏親自趕來都勸不住;王府裡下人哭天喊地又手足無措,隻得請來李賢最信任的僕從趙道生。
趙道生上來一把就從背後把李賢抱住了:“雍王!你這是在幹什麼,再傳到宮裡怎麼辦, 還活不活?!”
李賢咣當一聲將劍狠狠扔在地上, 流著淚道:“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這樣憋屈的日子還有什麼意義?!”
“再忍忍、再忍忍……”趙道生咬緊牙關,一字一頓道:“總有一天你會坐擁天下, 向那個姓武的女人復仇……隻需要再忍一忍……”
李賢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頹然坐倒在椅子裡,放聲大哭。
“你總有一天能上當儲君的,阿仁。”他沒注意到的是,趙道生臉上滿是陰霾,一遍遍神經質地重復著:“我一定會讓你當上儲君的……”
·
上元二年在一片詭譎的陰雲中降臨到了長安。千家萬戶除舊迎新,鞭炮慶典火樹銀花,卻掩蓋不住大明宮中一天比一天濃厚的政治硝煙。
年後,聖上頭疾發作,原本打算迎娶於阗公主入宮的計劃隻得暫時延期到四月。
長安寒冷的氣候讓皇帝的病情反反復復,最終九五至尊失去了最後的耐心,下令開春後再次離京,出巡東都洛陽。
皇帝這些年東巡洛陽的次數十分頻繁,基本都是讓太子留守京城監國。但這次也不知道是因為天後勸說,還是真心疼愛太子想帶他去養病,聖上特意下了道詔令,讓太子也一同隨行。
太子出行當然不是隨便收拾幾輛馬車就能走的,聖旨一下,整個東宮就人仰馬翻起來了。收拾冬衣的、掌管藥材的、準備馬匹的、沿途護送的、請願隨行的……種種陳雜事物不可細數,讓原本就恹恹的太子更加心煩意亂,直對著心腹內侍發火:“不要事事都來問我!內務交予太子妃,外務一概戴相、張相等大臣做主即可!不用跟我匯報了!”
內務交予太子妃沒什麼毛病,政事全由大臣做主毛病可就大了。內侍有心勸說幾句,但看太子爺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也不敢多說,隻得吶吶去了。
漫長隆冬,陰雲彌漫,太子空有傷春悲秋的心,卻沒有春末秋殘的景,隻得唏噓著自去看《太上感應篇》。誰料剛看到一半,內侍又連滾帶爬地跑進來了:“殿下!殿下不好啦!”
太子砰地把書一拍:“我不是說了……”
“走水啦!”內侍鬼哭狼嚎:“殿下快跑,走水啦——!”
幾個小宮人在東宮後院放鞭炮取樂,期間禁軍謝統領悄然經過,卻沒人注意到。
小半個時辰後,鞭炮炸了伙房幹柴,正值天幹物燥,火苗瞬間吞沒了半座寢殿。
御書房,單超將手中白子果斷一擲,起身道:“請讓臣護送陛下離宮。”
皇帝還沉浸在棋局裡,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這時才聽見宮人尖叫的聲音終於由遠而近:“東宮走水啦——”
“弘、弘兒!”皇帝臉色劇變,整個身體顫慄不已:“快去救太子……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