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當這場手術結束，外骨骼掃描顯示傷患的各項指標處於穩定狀態時，林憬深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裡沒有屬於血液的鐵鏽味，也沒有冷峻的消毒藥水的味道。

而是很淡很悠長的，像是冬日裡枯木被燃燒，融霜化雪的味道。

像是昨天，他在周凜霜的頸間聞到的味道。

一直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下來，安然地想要沉入某個懷抱裡。

他抬起了自己的微精眼鏡，仰著頭，感受著光線垂落在臉上那種明亮的、確定的感覺。

沒有人說話，忽然有人鼓起掌來。

林憬低下頭，循著掌聲看過去，竟然是趙教授。

他的眼睛泛紅，仿佛有水光起伏，接著是更加響亮的掌聲響起。

趙教授的聲音被掌聲淹沒，但林憬看他的口型卻知道他說的是“謝謝”。

鄭重的，從靈魂深處表達給他的感謝。

林憬看著趙教授的臉，再看回自己選擇的手術場景——一個科研隊深入荒星研究古老的蟲族化石，卻因為這顆星球上發生蟲潮而被困住。

恰逢A級蟲族的躍遷，救援隊無法穿越蟲群，在兩天的鏖戰之後，科研隊彈盡糧絕。

林憬的手術對象是一個被鋒利的足鐮刺傷的研究員。

他受傷之後，沒有即刻死亡，他的研究生一直摁壓著他的傷口，直到他的身體逐漸冰冷，失去最後一次心跳。

而那個研究生，就是十幾年前的趙教授。

Advertisement

“他的手術雖然遲了十幾年，但還是把傷口縫合了。”夜瞬星出神地看著林憬，淡聲道。

“但正如林憬自己所說的，這個手術在實戰裡幾乎不可能成功。且不說有沒有機器人能跟隨手術，傷患如果血流過多，哪怕血管接駁好了，他也會死。”顧墨鎔用客觀的語氣分析道。

夜瞬星卻一直看著林憬，就像看到彼岸的燈塔，在星際迷航裡看到了引路星。

他知道林憬縫合的不是逝者，而是經歷了那一切的生者靈魂上的傷痕。

這場交流會結束，不少尉官們希望林憬經常在模擬系統裡進行手術，讓他們可以跟著模擬系統實操。

各種問題幾乎要把林憬淹沒，他說得口幹舌燥，從下午一直解釋到了快凌晨。

這些尉官們一旦進入狀態，可以不吃飯不喝水，林憬被他們問得頭暈腦漲。

廢物系統：[享受吧——這可是媲美明星出機場的待遇啊！]

林憬：[這待遇送你！]

還好薛衝和趙教授出面，穩定下了尉官們激動的情緒，讓林憬得以離開。

他的手腕被人扣住，帶著他擠出了充滿求知欲的人群。

直到逃到了教研室外走廊上百米處，林憬才躲到角落的陰影裡撐著膝蓋喘氣。

“還好嗎？”

林憬一抬頭，對上了周凜霜的眼睛。

逆光下，他的五官籠在陰影裡，睫毛就像疏淡的羽翼，他又靠近了一點，林憬下意識尋找和辨別他身上的味道。

沒有了，剛才手術時候聞到的味道，沒有了。

周凜霜的表情是漠然的，看不出喜怒和情緒，他向林憬伸出了手，再度扣上了林憬的手腕，他的指尖和他的表情截然相反，仿佛染了欲，有某種能量蠱惑至極地滲透進林憬手腕那一截的肌膚，強硬地在林憬的血液裡鑽，直到湧進他的大腦深處，將他自知的欲望帶了出來。

他想接近周凜霜，無限接近。

剛才手術的時候，他縫合的是周凜霜夾著的血管兩端。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縫合的是他和他之間的距離。

“你做手術的時候，看起來認真又專注，好像屬於另一個世界。”周凜霜的手指用力，林憬能更清晰地感覺到他手心比平常更高的溫度。

“嗯？另……另一個世界？”

林憬心虛了起來，他在周凜霜面前一直漏洞百出。周凜霜從沒有真的去追究，甚至到後來周凜霜還會在盛燎雲面前幫他圓場。

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也是周凜霜對林憬默許的任性。

隻是周凜霜怎麼忽然提起“另一個世界”了？

“另一個我隻能看著你，卻不能靠近的世界。那好像是隻屬於你的領域，以後會有很多人，用你教他們的手術和急救，救更多的人。”周凜霜轉過身來，和林憬一起靠著牆，藏在陰影裡。

林憬悄悄呼出一口氣，原來周凜霜指的是醫學領域啊。

“無論有多少人因為我教的東西而得救，但你是不一樣的。這世上沒有人比你更特別。”

“這麼特別？”周凜霜側過臉，看向他。

“在這個世界上，你是第一個被我縫合傷口，第一個因為我的治療而痊愈的人。無論在這之後有多少人，你都是第一。”

也是唯一。

周凜霜的唇微微動了動，像是想要說什麼，最終沉默。

但是空氣裡再次遊離起那種勾動心神的味道。

作者有話說：

參考備注：

氣胸手術參考《良醫》第一季第一集 。

血管端端吻合術參考百度百科

本章出現的醫療場面純屬故事效果，請勿對照現實手術。

還有副隊長受傷的是頸靜脈，不是動脈，頸動脈壓力高會噴血，和文裡不是一個情況。

第77章 你還有無限可能（一更）

那種特別的味道仿佛變化了存在的形式，化作遊離出周凜霜身體的神經線。

它們纖細、孤獨，縈繞在林憬的身邊。

林憬閉上眼睛仿佛能與這種萬事皆煙雲的孤寂融為一體，一點一點在這味道中下潛，他的大腦神經甚至於肌肉、血管、包裹著軀體的肌膚與，這個味道接駁了起來，就像是剛才模擬手術中那兩段血管，相互觸碰縫合的瞬間，血液暢通，從他的身體流入另一個人的世界。

那種孤冷感逐漸變得熱烈而沸騰。

時間與空間逆轉，林憬仿佛回到了模擬手術的教研室，當他專注於縫合的時候，周凜霜專注於他。

周凜霜凝望的視線悄然而堅決，像是揉雜了某種讓人心顫的瘋狂念頭，隻要當時的林憬側過臉哪怕隻是不小心與他對視，便會引發一場聲勢浩大的共鳴。

心髒的鼓動越來越快，無數的過去湧入林憬的心頭，那是已經一去不復返的各種“可能”，忽然在同一時刻爭先恐後地重現。

當林憬從“巴爾- II”回來的時候，他在人群裡一眼就看到了周凜霜，他飛奔而去，一躍而起，嗅到他頸間味道的瞬間，拽住他的衣領，而周凜霜會驚訝而順從地低下頭，他隻要抬起下巴就能觸碰到他。

然後，他能從那裡獨佔他所有的味道。

時間還在倒流，空間繼續變化。當周凜霜握著他的腳踝，將霜花翅膀覆蓋在他的腳後跟上，隨著那一陣又一陣越來越密集的心跳，林憬被內心深處無法言喻的力量驅使，他雙手撐在了桌子上，用力地靠向他，可是當的胸膛被那張桌子抵住再不能靠近的時候，周凜霜會靠向他，就像一次默契十足的例子對撞，長驅直入彼此柔軟的內核，他會拽住周凜霜的衣領，而周凜霜會扣緊他的後腦，他的味道會從舌尖開始蔓延擴散，直至填滿林憬整個心髒，在血液裡融合流淌。

當他們在鎮淵要塞的睡眠艙裡對視，林憬會趴在上層的艙壁上，枕著自己的胳膊，另一隻手垂下來故意晃來晃去，直到下層的艙壁打開，周凜霜扣住了他的手，鼻尖輕輕蹭上他的手心，然後像一隻看似高冷實則柔軟的貓，臉頰貼著他的手心，使壞的時候也許會用犬齒輕輕咬著他的手指，像是想要標記的暗示。

一轉眼就是荒星，林憬被周凜霜裹在被子裡，他要把他藏起來，藏進他築的巢裡，藏進轉瞬即逝的衝動裡。但是林憬還是不顧一切地掀開了那張隔絕一切的被子，用透徹明亮的眼睛看向周凜霜。

那是周凜霜從未露出過的表情，無法壓抑的渴望像是積雨雲一樣瘋狂積攢，密雲將要裹挾著天幕墜落而下，蠱惑到了極限的狂亂穿透了林憬的理智。他的手指發顫，卻還是輕輕勾了一下周凜霜的T恤領口。

周凜霜那一成不變的表情仿佛有了裂隙，直到林憬的唇觸碰上他，狂亂傾頹而來。

時間繼續快速地回溯，當他和周凜霜面對沙鯨，劫後餘生讓林憬衝向了周凜霜，沒有什麼解釋安慰，沒有欲蓋彌彰，鋪天蓋地的情緒像是潮汛一般將彼此淹沒，他隻需要給他一個狠狠的吻，這種所向披靡的破壞力足以超過任何蟲族。

世界在這樣的味道裡走向不同的方向，他們在每一個方向裡隨心所欲。

直到通信器的震動聲傳來，林憬驟然驚醒。

那陣味道像是被隔絕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再也找不到任何線索。

心髒還在胸腔裡狂跳，巨大的回響讓林憬回到了現實，這個唯一的世界。

有無數的學員從他們的身邊路過，談笑、聊天，近在咫尺，他們可以輕易發現站在陰影裡靠著牆的兩人。

林憬側過臉，看到了周凜霜垂著眉眼，震動的是他的通信器。

“你……你不接嗎？”林憬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喉嚨竟然有一點點啞。

“不接。”周凜霜的回答可以用冷酷來形容。

但他的睫毛卻溫柔得很，好像天生適合嵌入唇縫裡，被小心翼翼地對待。

“是盛哥問我們在哪兒嗎？”林憬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常。

“不，是周縱。”周凜霜回答。

“周縱？誰……啊，周老……”林憬差點就喊出“周老狗”了，他趕緊剎住嘴，別忘了周縱也是周凜霜的爹，自己開口閉口周老狗，那不是說周凜霜是小狗嗎？

周凜霜冷峻的表情裡好像有一絲很淡的笑，“他是不是老狗，跟我有什麼關系？”

“哦——那周老狗有什麼事兒呢？”

“他想我帶你去周家吃飯。”

“嗯？周家的飯好吃嗎？”林憬皺起了眉頭。

“不好吃。”周凜霜瞥了林憬一眼，似乎在問“怎麼，你想吃？”

“肯定不想吃啊，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好心嗎？”

這都很多天過去了，周宇坤還沒有來上課，看來學院給的處分很重。

林憬想了想又問：“周宇坤到底是好面子不願意來學院上課，還是不想來學院上課？”

那件事之後，林憬就趕上了兩場蟲族實戰演練，周宇坤早就被他扔到腦後了。

“你覺得那天頂樓之戰後，一年級被清退的那批學生是不想來上課，還是不能來上課？”

當然是被學院開除了。

“我猜，周老狗的日子應該很不好過吧？”林憬露出了一抹壞笑。

“哦，為什麼不好過？”

“擴充生源本就是他爭取更多選票的一種方式。這些不符合標準的生源一天到晚惹是生非，就算畢業了，各大要塞都不想要他們。就在你流落荒星之前……”林憬側過臉，確定了周凜霜沒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之後才繼續說，“那幫垃圾還合起伙來想佔你便宜，結果被你清理了，周老狗的對家肯定會拿這個去做新聞，攻擊他。”

“他一直都隻能看到眼前的利益。”

否則就不會提出降低標準擴充生源這種遺患無窮的政策。

“這才多少天啊，他的小兒子又帶著這幫人來欺負我這個星際流民，新聞一旦散播出去，公眾肯定會說他這個政策到底是給聯盟培養戰力，還是為他周家培養私人僱佣啊。而且首都星有很多星際流民定居，這些人的選票，他也別想要了。”林憬摸了摸鼻尖。

“你笑得就像吃了小魚幹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