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時,我同桌是個很愛吹牛的女生,她說她家有大平層,有專門的練琴房,她媽超愛她,聽她建議選車,準備旅遊,到十三歲都沒自己洗過內褲,小時候早飯都是五點起來給剝玉米皮那種煮法。
可她頭發狗啃似的自己剪,住校用不起姨媽巾一身味,早飯午飯就吃一頓,褲腳快到膝蓋。
窮得無遮無攔。
所有人都討厭她。
我有次聽歌,她又吹牛,我煩得不行問她:「哦,那你現在這樣,是你媽死了嗎?」
她打得我流鼻血。
「我媽是天下最好的媽媽,不許你說她!我現在這樣……是因為我媽沒看到!我媽媽看到——就好了。」
我捂著鼻子,咚咚咚跳到桌子上:「行行行!那你現在叫你天底下最好的媽媽來給我醫藥費!來啊!」
01
我早看她不順眼了。
除了成績好,臉還算生得不錯外,和我比起來,一無是處。
偏偏她成績好,老師就是維護。
我怕我爸來訓我,隻得捏著鼻子道了歉。
再也沒有和她說話。
結果高中時,我爸給我交了十萬的學費,她居然又考到和我一個學校。
一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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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那天,我爸還記得她,笑著招呼她,說讓我們相互幫助,特別是她,成績好,多多幫助我。
她一口答應:「我大些,我是姐姐,做姐姐應該的。希望我們還做同桌呀。」
她笑吟吟和我們說話,又開始吹牛說她媽很高興她考得這麼好,要獎勵她包包,又開始吹牛。
我看她手上拎著的破塑料袋子,好想問她,她媽要給她的包包是不是那塑料袋。
但看到她的臉我又生生忍住了。
隔了一個暑假,她右臉下頷到脖子一片上多了的疤痕,像是開水燙傷的。
紅赤白癩。
現在,她的優點又少了一個。
隻剩下成績好。
等我成績補好了,到時候看我爸還誇她還是誇我。
02
沒想我們倆還真成了同桌,我煩得要死。
但是她到處和別人說,我人特好,初中我們就是同學。
開始大家都聽進去了。
我不舍得破壞我的好形象,別人問我,我隻硬著頭皮點點下巴。
她還是吹牛。
吹她媽愛她。
在班上吹,在作文裡面吹,寫得情真意切,把語文老師都讀哭了。
她一次次說,同學們聽得目瞪口呆。
我聽得好笑。
大家又不是傻子。
愛不愛那麼明顯。
每周沖食堂卡,我就沒看她沖過,至少一個月沒有。
食堂的菜再便宜,素菜也要兩塊錢,饅頭要一塊,免費湯根本吃不飽。
她難道在修仙?
我有時候故意多打一個包子或者饅頭,然後說吃不下了。
她還特勉強的樣子:「那行,我就吃一個。我媽媽不讓我隨便吃別人的東西。」
她有個很破的手機,說是她媽從國外買來送她的,特老,三天兩頭停機,每次都一塊兩塊找同學幫忙充。
她手機爛,又喜歡給她媽打電話。
每天晚上九點,手機沒電,就會借我的打,我不借。
她就借後座旁邊幾個平時對她不那麼客氣的男生女生電話,打給她媽。
還回來還會特小心刪掉手機號:「沒辦法,我媽就特黏我,每天都要我給她電話。這號碼我刪了啊,我媽很忙,一會不小心按到不好了。」
結果我一拉通訊信息,神經病,根本沒打通。
沒打通還嘰嘰咕咕說那麼久?
太虛榮了。
又愛撒謊。
我懶得戳穿她,免得她不借我筆記抄。
結果有天晚上,她又用我手機時班花經過,點了一下公放。
全是密密麻麻的忙音嘟嘟聲。
班花當時就噗嗤笑出聲了。
回頭給我使眼色:「誒,我第一次聽說忙音還能對話的?你聽過沒?天天找借口找你接電話,還說不是喜歡你?」
班花一個狗腿立刻大聲起哄,拖長調子唱老歌「喜歡你」。
半個班的人都開始起哄。
「喜歡你」「喜歡你」
「聽說你們初中就是同桌啊。」
「聽說她家有大平層誒,恭喜啊,贅婿。」
「嘿嘿,還有專門的練琴房,好有錢哦。」
「她媽媽超愛她,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哇哦——」
「她到十三歲都沒自己洗過內褲啊,以後你的也不用洗啦!」
她張大了嘴巴,眼淚一下就湧出來,結果一開口就是:「我媽媽真的對我很好。她真的……真的啊,她從小就對我很好,你們不要這樣說!我家真的有大平層,我媽給我親自布置的練琴房——每天都練習兩個小時,不夠她會教育我,這些疤,是她愛我才打的……」
她從頭到尾一句都沒解釋過什麼喜歡不喜歡,隻是一次一次重復她媽那蹩腳的謊言。
嗡嗡嗡,嗡嗡嗡。
我感覺腦子的血往上湧,猛然一拍桌子:「喜歡也要老子看得上,也不看看自己那鬼樣子。」
說完我就後悔了。
我本來是想說人品的。
但貝姜一下閉上了嘴,猛然抬頭看著我。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更拉不下臉道歉,隻能惱羞成怒幾把推開那幾個起哄的男生推開,直接往外走了。
這還不算,她還要換座了。
她不和我說話了。
在晚自習快要結束的空隙,她一個個挨個問,誰願意和她換座位。
03
沒有人理她。
女生很多都不喜歡她,邋遢,不愛幹凈,還愛說謊。
男生們都是起哄。
起哄說可不敢動棟哥家的餃子。
她還在問,就跟聽不懂人話一樣。
問完一圈,沒有人同意。
她隻能又站回我身旁。
要上第二節自習課了,打鈴聲響起,她要進去裡面,就得主動開口,得問我挪一點椅子。
她低頭看我,狗啃的劉海耷拉著,無聲無息。
我憋著一節課沒上廁所,我能動?
我們無聲對峙,我手裡轉著筆,所有的餘光都在她身邊,隻要從開始要她叫我一聲名字說讓讓,到叫我一聲名字,再到隻要咳嗽一聲就行。
但是她沒有。
就在我繃不住要說話時,班花說話了,她願意換。
班花就在我前面。
她於是坐到了我前面。
她同桌是個死胖子,胖子話多,好騙,為了抄作業,樂意聽她吹牛。
我看得心煩。
我是個爛人,看著心煩的東西,我就忍不住。
有天,她又和胖子說她媽小時候陪著她練琴的事情,說她媽可聽她的了,她要是說手痛,她媽就捧著她的手指給她一根根按摩,然後用嘴呼呼。
特驕傲的樣子。
我說:「你媽那麼愛你,咋不給你錢吃飯?今天早上你又吃人胖子的吧,人為啥要給你吃啊?好意思嗎?天天?你媽教得可真——好啊。」
她一下漲紅了臉,猛地站起來。
我也站起來,現在不跳桌上就比她高了一個頭。
「咋的?」
她頓了又坐下。
她還是不和我說話,她轉頭跟胖子說:「我媽是最好的媽媽,我媽是一碗水端平。這些年,我比我姐多花了很多錢,生活費,住宿費,學費,這些賬算下來,去掉零頭也有二十萬!所以——」
所以才嚴格控制她的用度。
她說她媽當初讀書都是自己帶米去學校蒸飯,可沒有這麼多生活費。
她姐姐在鄉下的同學讀高中時候一周隻有十塊錢。
「所以,我會好好讀書,我一定要當第一名,我媽媽會為我驕傲的,她會很高興的。」
她那雙黑黢黢的大眼珠子都快懟到胖子臉上,眼睛裡隻有真的就是肯定這幾個詞。
胖子忙著抄她的作業:「哦哦哦。」
我忽然不知道怎麼的,有些說不出的異樣。
我低聲哼:「行吧,那又怎麼樣?」
她沒說話了。
她又說又說:「我媽媽,一定會為我驕傲的。」
那之後,她又不理我了,也同樣的,不理胖子了,她開始更用心學習。
我看著心裡暗爽。
但是她不吃飯,真的看著越來越瘦。
晚自習她咕咚咕咚起碼喝了三瓶水。
我是個有道德的人,我不弄死伯仁,伯仁因我餓死。那不行。
04
我給了胖子五百塊錢,跟他說,找貝姜給他補課,給她包飯。
胖子哦得嘴巴越來越大,我舉起拳頭:「老子是見不得你這種人,隻會不勞而獲抄作業,怎麼做社會主義接班人。你就說答應還是同意吧?」
胖子縮了縮頭,選擇同意。
她每天中午和晚自習給胖子講課。
奇了個怪,老師講的聽不懂,她一講,胖子沒懂,我就懂了。
看來我倆智商差不多。
最多一學期我得個第二名也不是什麼難事。我特麼就是個被埋沒的天才啊。
結果有天晚自習小測,我提前交卷偷去廁所上五排。
正到關鍵時候,忽然聽到外面喧嘩。
我以為年級主任來了,正手忙腳亂,忽然聽見了她的尖叫。
我出去,一個兄弟的擂我肩膀:「我靠,你還不去看看,你媳婦要被你丈母娘打死了!」
「去你娘的。」
我加快腳步。然後看到了我最難忘的一幕。
一個算得上漂亮的中年女人拎著她狗啃似的短發,將她從三樓拖到一樓打。
那麼多的臺階,一層一層往下跌。
她罵貝姜不要臉,同樣都是貝家的女兒,為什麼姐姐那麼乖巧,她就這麼賤,要不是有人告訴她,她都不知道人能下賤到這個地步。
為了二十塊錢一個包子就跟別人牽手打啵。
那個沒用的死胖子站在旁邊,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我們沒有打啵,隻是給她打了一份飯。
她媽破口大罵說她餓死鬼投胎。
她終於也忍不住了,她說媽媽,我餓啊。
她媽說:「難道我少了你錢?!每個月我都讓你姐姐給你帶生活費!你還不知足,還要多少?」
她們爭嘴最後她哭著說那行,那把爸爸的錢給我,我不要你留給姐姐的那份,我要爸爸的錢。
「原來是等在這裡!原來是等在這裡!白眼狼!」
她媽氣得哆嗦,轉頭張望了一下,拎起旁邊的一個花盆直接砸在她頭上,她說現在別想分家產,除非我死了。
溫熱的血順著她的臉流下來。
狼狽到了極點。
原來這就是,她嘴裡那個愛她到了極點的媽媽?
原來這就是她悄悄退了補課餅幹要攢錢買禮物送的媽媽?!
同學們指指點點。
我沖過去,班花死死拉住我:「別,你想她被打死嗎?」
貝姜就像個被剝了毛皮的雛獸,她哭著說:「媽媽你不是說了一碗水要端平嗎?姐姐進步了旅遊夏令營。
我也考了第三名,全年級第三名。很好的成績,我們年級一共兩百多人。媽媽,你看看我啊。」
「你不是說你能得第一嗎?那麼會吹牛?原來才第三啊。
沒用的東西!」
她媽拿走了她的身份證,然後往外走。
「要不是……考試我肚子痛。媽媽,我就想要點生活費吃飯,我就想吃點肉,想跑步不會暈倒,來姨媽不會痛到痙攣,也不配嗎?」
她媽頭也沒回:「對,你不配。我沒有你這樣早戀養男人的女兒。」
她埋著頭,跪在地上哭起來。
天上驚雷一個接著一個,每一個炸裂,她都嚇得哆嗦一下。
她媽走了,她還不死心,喊:「媽媽,你別走,我下回一定第一名啊!」
我甩開班花的手,走過去給她打傘,她突然回過神一樣,抓了我的傘,跑去給她走遠的媽媽撐傘。
我氣得轉身就走。
明天,明天,我一定要狠狠罵她,怎麼能這樣?!是被她媽下蠱了嗎?!
我一晚上都沒睡好,反復想著什麼狠話例子對她這個腦子最有用!又半夜爬起來,給她下單了藥酒和繃帶。
我想,我真是瘋了。
結果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我到了教室,在我桌上看到了我的傘。
下面還有一張紙條:「謝謝。對不起,傘不小心壞了一點,我沒修好,下次賠你。」
傘骨折了,斷了好幾根。
哪裡不小心弄壞了,分明喪心病狂打壞的。
我拿著爛得不成樣子傘,感覺一口氣在我心裡腦子裡亂竄。
貝姜再沒回來,她休學了。
我的傘,五十塊錢,也再沒賠我。
我小心眼,記得牢牢的。
05
我想找她,她就像泥入大海,毫無音訊。
班主任說她轉學了。
怎麼能就轉學了?
她退出班級群後,我才發現她一個好友沒有加。
想到當初她初中時候同學錄一個個找我們加好友,我們都沒動。
我真是悔斷了腸子。
我去她家小區找她,花了一百塊租了外賣衣裳去敲門,想了三十個借口和託詞,敲了好久門,卻發現她們早搬了家。
隔壁鄰居說已經搬走一周了,說是孩子換了個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