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進來的中年男人,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等!我是老師!!」
我被帶到校長辦公室。
進去之前我在門上一撞,鼻血瞬間冒出,我衣襟前面一片紅,我進去時。
外面六個面色難看的混混表情更難看了。
校長問我,我說他們侮辱我爸,罵我爸是狗,我才動手的。
證據就是手機視頻裡面的鬼哭狼嚎「狗日的」「狗娘養的」。
「這明明是你動手時候他們才罵的。」
「校長,您看我這都動手了他們還罵這麼難聽,您就想想,我要是沒動手前,他們得罵成什麼樣子!!這幾個人欺男霸女,還搶錢呢,搶了三千——夠判刑吧——」
「明明就是你自己給的!陷害!」
那幾個混混不依不饒,說要讓我退學,說我校園八零,說我仗著力氣大欺負人。
女混混更是哇哇大哭,說什麼也不願意和解,更不可能什麼寫道歉信。
學校一如既往和稀泥。
沒有監控,沒有證據,也不會有證人。
10
於是我直接當著大家的面,拿出了我「撿到」的女混混電話,直接給上面貝姜她姐曾彩雲打了過去。
電話那邊響了好一會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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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下本地靜音。
接通第一句就是:「不是才給了你錢嗎?下次還要錢重新換些照片!」
兩秒後。
曾彩雲有些生氣:「不是我說你們,除了扇耳光就是倒冷水,一點創意都沒有。不是讓你們去找我那賤爹嗎?他最會收拾人,最好讓他把這個小賤貨認回去,好好過下我過的日子,才不算她白來!」
我轉頭看校長,校長臉色有點難看。
我要這幾個混混跪下給貝姜道歉。
這事不難,校長說,隻要事情不鬧到外面去,我刪掉手機的錄音,那就不是問題。
11
在上教學樓的樓梯口,那個女混混臉色變了又變,最後還是和幾個混混跪了下去。
一路上的學生指指點點,遠遠走過去來回看。
等貝姜過來,她本能就要繞開,被校長助理攔下,示意她往前面走。
她低頭走過去。
那幾個混混鐵青著臉不情不願卻又不得不擠出笑,叫她名字:「之前是我們不對,對不起。」
貝姜愣了一下,呆呆看著他們。
他們努力在笑:「對不起啊。」但眼底的惡毒毫不掩飾。
這種混子,欺軟怕硬,毫無信用。
這個地方貝姜決計不能待下去了。
12
我用涼水洗完了臉上的鼻血,給我爸打電話。
我爸正火冒三丈,我聽見呼啦呼啦的風聲,車窗關上,電話裡聲音更大了。
「你在哪?!」
「我去要錢了。」
「要錢?要錢娘的你跟班主任說我得了大病?不孝的狗東西!天打雷劈啊你!我奚家真是造孽!你媽成績那麼好腦子那麼好,怎麼生出你這麼個不爭氣的孽障!」
「爸,我想好好學習了。我打算期末就能考到年級二十——爸你能幫我個忙不。」
「就你這個爛成績,還二十,大專都夠嗆……等等,你說什麼?」
短暫沉默。
我爸說:「年級十。」
我說:「好。」
我爸問:「說,什麼忙。殺人放火「年級十」你爹可幹不了。」
「做個公益。幫我捐贈一個貧困生。貧困助學。」
「……戀愛了?狗東西——」
「不是,就是以前的同學,是欠我錢的。成績不錯,年級第三。不信你問你戰友我班主任。」
13
掛了電話,我再去校長辦公室。
他態度就完全不一樣了。
還拿出自己的白襯衣給我換。
「貝姜要轉學,我們肯定配合,其實她學籍沒轉過來,隻是臨時來借讀。」
校長頓了頓:「關鍵是——貝姜同學不一定願意,她是她媽親自送來的。來的時候,她說會好好讀滿三年的。」
14
從行政樓天橋進教學樓,在下三樓時忽然碰到了剛從樓梯上來貝姜。
這日陽光很好。
初冬的冷,恰到好處,南地霜降,雀鴉撲翅盤旋。
我下到第一階臺階。
明暗交錯中,視線驟然落入陽光下一張臉。
她順著樓梯角緩緩上行。
一手正下意識在按住脖頸出細微的傷疤,纖細美好就像我背不下的課本某一篇古詩詞。
她又瘦了。
她目光略過我,繼續向上。
過了好一會,又回頭看我,走了兩步,又回頭看我。
第三次,她終於確認。
她手裡是一本寫了一晚上的筆記,熬著廁所的燈,一點一點寫的。
她問我:「奚嘉良?你怎麼……在這?」
「嗯,你最近好嗎?」
她眼睛一下移開了:「挺好的……還行。」
又撒謊!
我看著她,她的臉怎麼又小了,眼睛更大了,頭發倒是長了一些。
蓋住一部分脖子上的疤痕。
她也看著我。
看了我幾秒,她一直在想,想了很久,她好像回過神,伸手在衣服裡面掏。
掏啊掏啊掏出幾張零碎的錢。
「對了,我記起了,我還差點五十……那傘我都記得呢。」
我下了一步臺階,她上了一步,我伸出手去。
她也伸出手來,眼睛一直看著那錢,十塊五塊一塊舊的整齊的錢。
那隻細細的一抓就斷的手。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瞪大了眼睛。
這時上課的鈴聲尖銳響了起來。
她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她看到了我濕透衣襟上殘留的血,她轉頭看了一眼方才混混們道歉的地方。
她張了張嘴。
我直接帶著她往外走。
我走到了教室,開始拉出她的書包,給她一本一本裝書。
貝姜一直站在那。
一直到我將她那個被糟蹋的書桌一腳踹在地上後,她眼睛一下就紅了。
一路上,碰到過她的同學,老師,校長。
他們隻是看著我們。
「為什麼?」
「追債。」
前面就是校門,隻差一步就可以出去。
她回頭看教室:「可是——」
「換個學校吧。」
貝姜眼淚一下就流下來了。
15
車到的時候,司機一直給我使眼色,提醒我好好說話。
我爸臉色鐵青。
先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貝姜。
我提醒他:「年級十。年級三。」
我爸冷著臉深吸了口氣,將手上的平板遞給我:「我剛剛問了下,這幾個學校,都還不錯——」
回去的路上,我爸在車上給我發微信,問我是不是喜歡人家。
我一口否決,怎麼可能?
我爸在副駕冷哼了一聲。
過了一會,又給我發狗照片。
「不是幹嘛養人家的狗?」
他甚至還找到了貝姜之前和隕石牧羊狗的合照,草地上一人一狗,笑得一樣青春可愛,陽光倒影在她臉上,那是完完全全她曾經描述的被愛模樣。
在盡調方面,我爸向來細致。
我知道他在看我,但那一瞬,我竟無法移開目光,好一會,我回:「我要說是個巧合你信不?」
我爸又冷哼了一聲。
貝姜有些局促,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說:「貝姜你也別多想,更別自作多情啊,我幫你,純粹就是幫我爸,我爸公司今年的公益活動任務還沒完成,他著急上火呢——」
我爸這回不哼了,在後視鏡瞇著眼睛看了我三秒,給我回了一個字。
「慫。」
什麼慫?老家伙的心早硬了,理解不了年輕人的古道熱腸。
看到美女就想得多。我幫她,純粹就是跟撿小貝殼一樣,可憐她。
是的,就是這樣。
16
貝姜起初還擔心她媽會找她,會擔心。
但一次也沒有。
從一開始每周打電話回原學校問,到後來兩周一月一次。
她很久沒見過她媽。
寒假時,為了掙生活費,她去酒店端盤子,結果她姐在酒店過成人禮。
她那天回來很早,還早早做了晚飯。
留了紙條說有點累想早點睡。
我一看紙條就知道她撒謊!
後來晚上大堂經理給我爸打電話,我聽了兩句直接去了一趟監控室,看完了監控。
畫面中,低頭要離開的她被穿禮服長裙的曾彩雲叫住。
她媽端著酒杯走過去第一句話就是罵她。
「你在這做服務員?裝模作樣給誰看?你是不是非要讓你姐姐在所有人面前出醜你才滿意?!」
「你說話啊,裝可憐給誰看,我是短了你吃還是短了你喝?你要這來打我臉?」
我忘不了她看著她媽的悲傷眼神。
大堂經理急急進來,她還能說出道歉。
「經理,對不起,我給你惹麻煩了。」
她媽卻惱了,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沒臉的東西,給外人你就道歉,給家裡人就死倔?你害死你爸你道歉了嗎?你弄哭你姐你道歉了嗎?你還說你姐氣你爸,滾滾滾!」
她大聲跟其他親戚宣揚貝姜考試不及格偷拿家裡錢還氣死她爸的好事。
「根子裡就爛的!給錢三天就花光!自己親姐姐容不下,還告狀說姐姐的壞話……成績那麼差,又不孝順,以後還能指望上你?!」
她姐好會裝樣:「好了媽媽,妹妹還小,就是想要錢鬧脾氣。你可別氣壞了自己。」
她媽更生氣。
「好啊,我倒是看你到底有多少硬脾氣,想要錢是吧,既然自己能,那就別找我拿錢!」
她忘了,上回貝姜找她拿生活費已經是兩個月前了。
她忘了,她這個小女兒也不到十八歲,還是個學生,就算是貓一樣大小的胃口,每天也是要吃東西的。
她更忘了,我把曾彩雲那些錄音寄給她時叮囑她好好看的大女兒那副嘴臉。
偏聽則暗,偏愛則愚。
音樂聲起,酒店的成人禮按照吉時很快繼續。
貝姜走出酒店的時候,五層的生日蛋糕推出來。
上面用巧克力寫上了祝福貝雲雲生日快樂。
這是她媽給她姐的新名字,她姐想要爸爸,她媽就給她爸爸,將她收攏在自己羽翼下,給她姓,給她家。
她媽說一碗水端平,結果那一碗水都給了那綠茶霸凌玩意兒。
16
我回到家裡時太陽穴還在突突跳。
餐桌的盤子蓋著。
我想了想,到處看,倒了滿滿兩大杯熱水上去。
她房間門沒鎖。
我敲了敲門,等了一會,打開,進去。
窗簾沒拉,月光逆流而上,輝光如洗。
被褥鼓起一個頭,微微顫抖。
我將水放在桌上。
「明明以前她……」她在被褥裡面說。
「感情會變的。」外面起風了吹得樹枝亂響,我本來想要罵人的聲調不自覺弱了,「以前喜歡的,現在會不喜歡,以前不喜歡的……可能現在又喜歡。人,都是會變的。」
說得些什麼話啊,我忽然跟見鬼似的耳朵發熱。
貝姜說:「可有些感情不會變的。奚嘉良,你說是不是?」
一聽到名字,我的臉忽然也開始發熱了。
「……是吧,有些或許不變。」
她掀開了被子,抬起頭,滿臉的眼淚,抬頭看我。
「奚嘉良,可為什麼,輪到我就變了呢。」
17
她亮著的手機上的朋友圈,上面是她那個綠茶姐的照片,配文肉麻無比:我最心愛的女兒。
而這些稱呼,在原本,是屬於貝姜的。
當初是她媽說,貝姜享了福,這些年,生活費,住宿費,學費,這些賬算下來,去掉零頭也比她姐多幾十萬。
一碗水得端平。
送她去鄉下,就是要她學會感恩,學會憶苦思甜,什麼時候不頂嘴她姐,容得下她姐,就什麼時候讓她回去。
「可是,你知道曾彩雲是什麼樣的嗎?」
貝姜說。
她姐總是看起來可憐,但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玻璃上刮指甲。
她總被她姐惹怒,吵架,罵人,讓她姐滾,然後最後被她媽一巴掌扇在地上。
她姐在她飯裡加避孕藥。
在她的書包塞避孕套。
在半夜十一點打電話給她的各個科任老師說雖然她談戀愛看顏色小說但是拜託老師不要對她有偏見,她還是個好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