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狠地抽鞭,黑馬如箭,朝未知沒命地奔去。
趕到時,我的情緒快被扯成兩瓣了。
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王晞同他的父親、太子站在城樓上,勝利者的姿態。
而顧風他們被困於宣武門內,頹敗的樣子。
「宮防圖是假的。」顧風對我說道,「最初很順利,沒想到是誘敵深入。」
城樓上的王允在笑。
「你們以為我家晞兒沉迷美色,當真對這個女人舊情難忘,還妄想用美人計騙宮防圖,笑話,從她一出現開始,晞兒就告訴我,他準備將計就計,同她虛情假意,好讓你們深信不疑。」
不過寥寥幾句話,能叫人的心肺紮得千瘡百孔。
我望著王晞,他站在城樓上,勝雪白袍被風吹得鼓起來,眉眼冷峻,遙遠又陌生。
昨日溫存的觸感還驚心動魄,原來是假的啊。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還會有勇氣問。
「三番兩次救我,是假的?」
我想聽他親口說。
王晞俯視著我,用一種平淡的語氣闡述著事實:「想讓你以為我對你深情不移。」
我的眼睛發澀,痛得厲害,「可是畫舫那次,你替我擋箭,很有可能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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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才信了不是嗎?」王晞平靜得叫人心生寒意。
真相已然大白,所以他若即若離,時而親近時而疏遠,都是他的計,好讓我以為他深情不變,隻是礙於立場隔閡,百般掙扎,我甚至感同身受,我甚至想把他帶走,我以為世事多變,人心不變。
我頹然地笑了笑。
「哥哥好厲害啊,瑤瑤玩不過。」
樓上那個人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神色沒有一絲一毫地起伏。
願賭服輸,隻是賭注太大了。
我望著顧風:「對不住了。」
顧風漫不經心笑了笑:「跟你死一塊,也挺值。」
「小閣老,下令射殺吧。」太子同王晞說道。
王晞撫著欄石,從容道:「不急,九王爺還沒來。」
「九王爺跑了嗎?」我低聲問顧風。
「我們分了兩路,九王爺去營救皇帝,我們對付東宮的,不知道九王爺現在怎麼樣了。」
我想了想,就算要死,我也不能讓王家父子好過。
我笑著望向太子:「堂堂一個太子殿下,發號施令也要聽王家父子的嗎?」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軍政都把持於王家父子手中,今天太子需要仰仗他們,跟他們一路,成事後,那可不一定了,我得給他心裏留根刺。
太子的臉色果然鐵青了,王允怒喝:「小賤人,死到臨頭還想離間我們。」他從邊上士兵手中取下弓,搭上箭想射殺我。
「父親,小不忍則亂大謀。」王晞面無表情奪走王允的箭。
就在這時,空中響起煙花彈躥空的聲音。
「九王爺救出了皇帝。」顧風說道。
樓上的人似乎也察覺了什麼。
王允催促王晞:「不等了,先把他們殺了,再去圍殺九王爺。」
王晞瞇起眸,望了一眼煙花彈的方向,按在灰白石壁上的手指微曲,輕叩。
「是時候了。」他收回視線,遙望了我一眼,那灼灼目光有些異樣。
天際積雲滾動,空中落下大雪。
樓上的那人高聲朗朗:「今東宮太子與佞臣王氏父子意圖謀朝篡位,論罪當誅。」
白袍在雪中翻湧不休,那雙骨節分明的手高高抬起。
「眾將士聽令,射殺東宮太子與王氏父子,清君側,扶正道。」
我的心咯噔一下,「顧風,我沒聽錯?」
顧風瞇起眼:「沒。」
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從心底冒騰起來。
「為什麼不給自己也做一盞孔明燈?」「沒意義。」
他說的沒意義難道是?
城樓上一片嘩然,那雙幹凈的手被攔下。有人氣急敗壞,一巴掌摜過去:「晞兒,你瘋了。」
王晞拭著唇邊血,笑起來:「父親曾教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兒子銘記於心,不曾忘懷。」
他又轉身走向那穿著四爪蟒袍的人,太子被逼得連連後退,大喝,聲音慌亂:「王晞,你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你想幹嗎?」
「清君側。」
聲落刀起,血濺高樓。
變故來得太快,讓人應接不暇。
王晞眉眼染上秾艷的血色,有種破碎的驚艷感。
我有些恍惚,他似乎站在了岌岌可危的懸崖邊,跨出了腳,隨時會粉身碎骨。
王允大聲呼喝,將我的思緒拉回來。
「晞兒,為父不曾虧待你。」
「但父親有愧於民,有愧於君,有愧於國。」王晞一步步走向王允,腳步沉重,「父親隻見金銀堆屋,卻不見災民白骨累累,隻聞笙鼓蕭樂,卻不聽萬民痛哭泣血。」
「父親何以為官,何以為臣,何以,」他的臉隱在大雪暮色中,音色發沉,「為人父?」
王允氣極反笑,抬手指著他。
「我縱然對不起天下人,但對得起你,王晞。」
銀灰色積雲照下陰霾一片,看不清持刃人的神色。
「欠你的,我會還。」
王允怒目圓睜,他還想說什麼,可是沒機會了。
王晞眼也不眨,弒父了。
鮮血再次激濺高臺。
風雪湧動,我聽見高樓上的人在喚我。
「瑤瑤。
「哥哥有不得不做的事,抱歉,不能陪你了。」
他說過的絕情的話一股腦湧上來。
「大人難道還想跟我破鏡重圓嗎?」「要不起。」
「學會心疼人了。」「但不是我。」
原來是這樣,從五年前開始,他就給自己籌劃了一個沒有未來的未來。
他從來沒變,隻不過是選擇了另一條道,孤身藏匿於黑暗中為萬人提燈。
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他連一條退路都不給自己留。
不,不可以。
我想趕去他身旁,可大雪洶湧,每一步都難以成行。
高樓上的勝雪白衣被風鼓動,閃出刺目的光,他站得筆挺,似屹立高山之巔的寒松,風骨淩於風雪之上。
他平靜地一片片剮自己的肉。
剔骨削肉,他既要平天下,又要償還父恩。
「住手。
「哥哥……」冷風灌入心口,連話都被阻撓在喉嚨間。
「王晞,你混蛋,你不負責任,你對我不負責任。
「你憑什麼對所有人都負責,就對我不負責……」
「對不起。」
他的眉眼漸漸被血色暈染開,透出幾分慘烈的艷色。
「王氏父子罪不可赦,論律當誅。」
我聽見顧風冷酷無情地宣判。
驟然,耳邊烈風淩空,一隻離弦箭射出,直擊高樓上那抹白色身影。
「顧風。」我不敢置信地望向身旁的人。
「他該死。」
顧風射殺了王晞。
幾乎是同時,我左腕上的佛珠斷裂。
我像身處於一場醒不來的噩夢裏。
「姑娘,我們家小郎君呢?」
「他不會回來了。」
「怎麼了?你們倆又吵架了嗎?
「再怎麼吵也要回家啊,這雪下得這麼大,公子早上出門也沒帶傘吧,我得去接他,姑娘,他在哪啊?」
「找不到他。」似溺水,無法呼吸,我掩面,再說不出一個字。
一個寺廟主持尋到我,給我看了賬本,原來這些年,經王晞的手貪下來的款項,他都假借捐佛名義,由主持賑災濟民去了。
我摸了摸空蕩蕩的手腕,澀聲問:「哥哥他,究竟信佛嗎?」
「王施主說,若是力所能及之事,無需寄託神佛,力所不逮的,也不得不向神佛祈願。」
所以,濟世救民,他親力親為,護佑我一世平安,他力所不及,隻能祈願。
「他真自私。」自私地以身許國,辜負我。
「既然都辜負我了,為什麼還讓你來找我呢?」
「王施主說,天下人都誤解他沒關系,他隻想讓你知道,他從未臟過。」
……
新帝下令,王氏父子結黨營私,貪贓枉法,罪大惡極,處以極刑,千刀萬剮,不得殮葬。
萬民同慶,拍掌叫好。
「活該,就該剁了喂狗。」
天地之大,我的哥哥,魂歸無處。
值得嗎?
做無人知曉的英雄,一個人的轟轟烈烈,值得嗎?
我在他書房翻到一張廢紙,上面龍飛鳳舞,寫著:
「問心無愧,此生足矣。」
番外
曾經跟王晞開的玩笑,一語成讖,我懷了他的孩子。
我去了長川定居,奶娘跟著我一起,她說,她要看著小郎君的小郎君或者小女郎長大。
趙清宜夫婦就住在我們隔壁的院子,她家的小郎君阿溫特別皮,曾經溫柔的趙姐姐現在變成了兇巴巴的阿娘,天天拿著雞毛撣子追著阿溫街頭巷尾揍。
阿溫雖然皮,但是個溫暖的好孩子。
夏至那天,他抱著一懷從橋下摘的芙蕖來送給我:「沈姨,等我長大了當你夫君,這是聘禮。」
池荷香氣與仲夏的熱風一同湧過來,我想他了。
我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可是,有人比你先送聘禮了。」
「誰啊?討厭。」
「一個死鬼。」
阿溫那張小臉充滿煩惱,他皺眉思索了會,重重嘆了口氣。
「行吧,那我換個娘子吧,這花就當作賀禮好了。」
我抱著一懷的芙蕖入夢。
故人入夢,男人熟稔地拆下我鬢間的釵,吻得細致漫長。
夏季的薄紗不禁挑弄,沒任何骨頭地軟成一攤。
鮮嫩的芙蕖被折成任何易擺弄的嬌軟姿態,低喃聲在蟬鳴不休的盛夏午後旖旎纏綿。
午夢漫長,意識在撞碎的日光中渙散,崩潰。
「姑娘,吃飯了。」
「姑娘?」
我死死扣緊男人的手臂,仿佛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門前停住了。
一聲聲咚,咚,咚,敲得我心尖直顫。
「我該醒了。」
再不醒,門該被撞開了。
可是我怎麼睜了眼,男人還在。
「瑤瑤,你已經醒了。」
熱汗如急雨濺落,活生生的,滾燙炙熱的溫度。
一絲光照進昏沉灰暗的意識裏。
我後知後覺,抓住男人的手,狠狠咬下去。
「混蛋,大混蛋。」又哭又笑。
他會悶哼,會啞聲發笑,是真的。
我的船沒有沉,他回家了。
「半年不見,又野了不少。」他意味深長。
我拭去眼淚,抽噎著,挑釁他:「哥哥呢,長進了嗎?」
他笑起來,對著門外:「奶娘,你先吃吧,別等我們。」
他的目光落回我身上,那深色眸簡直要將人溺斃,「我們有事要忙,沒那麼快。」
用晚膳時,我雙腿發軟。奶娘問我怎麼了,王晞摟我在身上,面不改色:「累的。」
我拿起筷子準備吃飯,手也直打哆嗦。
奶娘投來疑惑的目光。
王晞氣定神閑:「手也累了吧。哥哥喂你。」
他的勝負欲,遠遠超過我的想像。
……
「他就跟個瘋子一樣,當初我不射那一箭,他能把自己弄死。」
顧風射的那一箭,騙過了所有人。
所以現在,大奸臣王晞已經死了。
陪著我的,隻是我那勝負欲很強的夫君。
「顧風,謝謝你。」
「別謝我,他死了,就永遠是你的白月光了,我比不過,他要活著,說不定哪天你就煩他了,回頭找我這個前夫了。」
王晞站到我和顧風中間,隔開了,冷著一張臉。
「那人微服私訪來找你了。」
顧風神色一變,匆忙走出去,罵罵咧咧:「真是我祖宗,一點兒都不讓人省心。」
我看見門口等候著的九王爺穿著女裝,十分美艷,她看見顧風,紅唇一翹,笑容嫵媚,「顧首輔,朕想你了。」
顧風一怔,臉上閃過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
可很快他拉下臉來,訓她:「不知道危險啊你,沒腦子啊你。」
「人家想你嘛。」
「回去收拾你。」
顧風一刻也沒多待,打了聲招呼,立即領著嫵媚的新帝走了。
我們一家三口呢,就在長川定居,像五年前計劃的那樣,細水長流,歲月靜好。
今天,小阿溫又抱著一懷芙蕖來串門了,他笑得眉眼彎彎。
「沈姨,這是我給芙芙的聘禮,這回沒有人比我早了吧。」
我那佔有欲極強的夫君抱著熟睡的小芙芙走過來,冷著臉,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
暖風從綺窗捎進來小阿溫稚氣的話。
「我還會再來的。」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