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王晞很簡單,現在的王晞,我真的看不清。
一隻鴿子落在了我肩上,我背對著院子裏的人,站在池邊,取下了字條。
「騙取王晞信任,拿到宮變那日的禁軍佈防圖。」
去趕集的大娘回來了:「瑤瑤。」她沖我招手,我將字條撕碎扔進水池裏,笑著迎上去。
「這是你夫君託我給你們買的新衣裳,瞧這紅色,多喜慶。」
「他託你買的?」
我瞥了眼院子裏專心做孔明燈的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宮變在即,他還有心思置辦新衣裳,做孔明燈……是覺得萬無一失了嗎?
「是啊,這不,明兒除夕了嗎?我們這除夕就得沐浴換新衣裳了。」
夜裏熄了燈,我背對著王晞,問他:「你的人什麼時候來?」
他從身後擁上來:「別想了,明日除夕,好好過節。」
就像是踩在雲端偶然出現的彩虹上,絢爛非凡,但又隨時幻滅。
我是在熱鬧的爆竹聲中醒過來的,還揉著眼睛時,王晞已經一身鮮艷紅衣出現在我面前。
我從未見過他穿這樣張揚的顏色,將那深秀眉眼染出了幾分艷色,幾分喜氣。
他捏著我的臉頰,眸底閃著笑意:「乖,別賴床了,起來沐浴更衣。」
收拾妥當後,出去給兩位老人家拜年,大娘笑著說我們像是今日拜堂成婚的新人。
Advertisement
眉心一跳,我看了看自己,再看了看王晞,確實紅得過分。
「就算是吧。」王晞笑著搭了腔。
「別胡說。」我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看我一眼,臉上閃過一瞬的落寞。
這一日熱鬧非凡,入了夜,陸續有人家到山底下放孔明燈了,我們也跟著去了。
「瑤瑤,許願吧。」人潮湧動,王晞舉著孔明燈,凝視著我。
我閉上眼,雙手合十,十足地虔誠。
「可以了。」我笑著說,他點了燭,松開手,風一吹,透著昏黃光芒的孔明燈緩緩往高處飄去,融入深邃遼闊的夜空中去。
我仰著脖子看,無數盞搖蕩的孔明燈,像極了一艘艘在海浪中起伏的小舟。
但願我的船不會沉。
王晞背著我慢慢走回去,整個天空的燈火照落在人間,像散落的星星。
我靠著男人寬厚的肩膀,蹭了蹭:「哥哥,私奔嗎?」
就在這辭舊迎新之際,我們私奔吧。
不解釋,沒理由,隻是一時興起,就這樣,私奔吧。
我等了許久,隻等到風聲,鞭炮聲,沒等到男人的回應。
我突如其來的浪漫謀劃宣告失敗。
王晞將我背回了房間,遠離了虛無縹緲的幻想。
遠處傳來寺廟的鐘聲,進入新歲了。
窗外的炮竹聲響個不停,熱烈又喜慶。
王晞解下左腕上的佛珠,扣在我的手腕上。
「瑤瑤,新歲平安。」
我在這一瞬突然想起當初拜菩薩的對話。
「不是不信神佛嗎?」
「陪你信這一回。」
我低著頭問他,喉嚨略澀:「你現在信神佛了嗎?」
我聽說這些年他給寺廟捐了不少錢。
他的聲音在爆竹聲中斷斷續續,很低很沉。
「有時候我想,是不是因為當初臨時抱佛腳,才沒用。」
我在這一瞬吻上了他。
「臨時抱佛腳,換一夜夫妻,如何?」我慫恿他。
紅色新衣當作嫁衣,錯過的那場婚事,在今夜彌補回來。
王晞真是惜字如金,他直接用行動回應了我。
他俯身而下,手掌墊在我的後腦勺上。
新年伊始,一場離經叛道又膽戰心驚的冒險被開啟。
窗外下起了初雪,借風而入,燈火不休不滅,佛珠硌得嫩肉落下深重不一的痕跡。
冷意與熱意齊驅並行,酥麻滋味似劈頭巨浪席捲而來,逼得人不得不咬緊牙關。
「不是說夫妻嗎?」男人啞著嗓音問。
「什麼?」如懸在雲端,緊張之下,意識成漿糊。
「喚聲夫君。」他循循善誘。
我咬著唇,落在眸子裏的男人以一種不容抗拒的行動完全掌控了我。
一根緊致得瀕臨死亡的弦頃刻迸裂。
一聲「夫君」不受控地自喉間溢出來。
我死死捂住嘴,男人悶聲發笑。
35
短暫地溫存,始終是夢一場。
王晞的暗衛,在新年第一天來到了。
他們來的時候,王晞在給我攏發,門外馬蹄聲響起,微敞的小窗可以看清來人。
「你要走了?」我問。
男人沉默地點了頭。
「帶我嗎?」
或許是夢沒醒,我才問出這樣的話。
「結束了。」
他松開手,那一掌的發如瀑散落下來。
鏡中的女人唇色鮮嫩,被滋養過後的眸子水霧氤氳,隻是唇上的笑意頃刻被凍住。
原來有人可以這樣自如地切換夢境與現實。
再見到王晞,是元宵節那晚,在洛都,他置辦的私宅。
我提著燈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腳下的小石子叫我踢得都不耐煩了。
石板路上響起馬車轆轆的聲響,一陣香氣自金雕玉鏤的寶車內漫溢而出,王晞揭了簾子躬身而出,一隻雪白柔荑從裏面探出來,握住他的手,似乎在挽留。
王晞不知說了什麼,反正神情挺溫柔的,車裏的人終於捨得放手了,馬車再次碾壓上路。
我原先想,再次見到他要說些什麼呢。
「我想你了。」
或者是漫不經心的:「大人那夜念舊的滋味如何?想不想重溫?」
再或者:「我不想結束。」
但最後。
我從黑暗中轉出來,漫不經心地搖晃著手裏的燈,望著眼前的男人:「就那麼喜歡她啊?元宵夜也跟她……」
「你來做什麼?」他打斷了我。
風吹過來,他的紫袍被吹得獵獵作響,眉眼落著冷意。
明明近在咫尺,卻隔著千山萬水。
一回到洛都,又是這副討人厭的模樣了。
酸酸脹脹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攏了攏領口,笑了笑:「我冷,不請我進去喝杯熱茶嗎?」
他神色有所松動,領著我進了書房,遣人送了茶過來,「我還有事忙,你自便。」
他往桌前一坐,就自顧自地處理起來公文,沒再理會我。
他左手旁堆了一摞公文,底下壓著一張畫紙。我想看清些,隻能耐心等。
更深露重,我撐著下頜,不知道打了多少遍呵欠。
終於等到他將左邊的公文都處理完了。
「好了嗎?」
「為什麼來找我?」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終於捨得抬眸看我。
「想你了不行嗎?」我忽略他冷淡的目光,走到他身後,俯身,試探地撫摸他雙臂。
處理完的公文已經歸置到右邊了。
那張畫紙上的內容一展無遺,我在心裏默誦。
他按住我亂動的手:「不是說過了嗎?結束了。」
還是有一瞬的刺痛。
我輕浮地笑了笑:「可是我這幾日惡心想吐,還想吃酸的,大人,你說我是不是有喜了?」
「就算有也不會那麼快有反應,顧風沒教過你嗎?」
我咬著唇:「那如果真的有了呢?」
他微怔片刻,「隨你。」
我被他一噎:「那就讓孩子管別人叫爹。」
他垂著眸,低頭用筆蘸墨,「你高興就好。」
我抽起硯臺,狠狠往地上摜,眼眶發紅,「王晞,憑什麼你說不要就不要,什麼都是你說了算。在你眼裏,我就那麼賤,你不過是溫柔幾句,我就跟狗一樣湊上去……還當了真。」
墨汁四濺,眼前男人玉瓷般的臉沾上幾滴。
他用手指揩了揩,平靜地俯視著我:「你想怎麼樣?」
我背過身,擦了擦虛假的眼淚:「這處宅子挺好的,我要住在這裏,你每晚都要回來陪我。」
「你喜歡這處宅子的話,我過給你。」
我被氣笑了,轉身盯著他:「我要人,我要你,你沒聽懂嗎?」
他濃密的長睫投下一片陰翳,「我做不到。」
我寒笑:「那你就勉強勉強自己。」我拔下簪子,故技重施,「你不要我,我就自戕,反正活著也沒什麼意思。」
「你發什麼瘋?」他終於不再波瀾不驚了,奪走我手裏的簪子,神色嚴厲。
「你答不答應我?」
他往桌上一靠,單手撐著,似乎是妥協了,嘆了口氣,伸手將我拉過去,抱在懷裏。
「往後別拿自己性命開玩笑,成嗎?」他的聲音放軟了,帶著沉重的疲憊感。
「……」
「聽話。」他揉了揉我的發。
我悶悶應了聲。我惜命得很,隻是嚇唬他,為了留下來,他的書房可藏了太多有用的情報了。
36
宮變前夕。
我跟顧風碰了頭,將我自己畫的禁軍佈防圖交給了他。
「王晞會死嗎?」我問顧風。
「你想他死嗎?」顧風盯著我,目光銳利。
「顧風,你當時為什麼會去亂葬崗?」
顧風錯神片刻,「當時王晞請我去幫他查案子,秘密查驗一具屍體的死因,那具屍體剛好就在亂葬崗那,離你很近。」
「那當時王晞也在亂葬崗上嗎?」
「在。」
「我當時被喂了毒藥,為什麼你恰好就有解藥?」
「那種毒原先就是我研製的。」
原來是這樣啊,是他一手設計地讓顧風來救我,這個人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你和王晞早就認識了吧?」顧風突然反問我。
我坦誠:「好過,差點成婚。」
「那現在呢?」
我抬眸看顧風:「我不想他死。」
顧風聳了聳肩:「若是他贏了,他不會死,若是我們贏了……」他頓了頓,「王家父子必死無疑,而且,求個全屍都難。」
我垂下眸:「東西你拿到了,我先回去了。」
顧風拉住我:「明天過後,若是贏了,能不能?」
我看著顧風。
他神色難得地認真:「我們做真夫妻,如何?」
我笑了笑:「為什麼等到現在才說?」
「生死未蔔,不敢說。」顧風也笑了笑,「但現在再不說,萬一明天輸了,沒機會了。」
「顧太醫,若是早點,可能我會愛上你也不一定啊。」
「那也不一定,晚點你也可能會愛上我。」顧風松開我的手,「走吧,我看著你走。」
回王晞私宅的路上,我路過一個面攤,燈火昏黃,熱氣騰騰,突然想起有次王晞翻墻買面的舊事。「店家,幫我裝兩份,帶走。」
茫茫夜色中,男人提燈等在門前,身姿孤冷。
我緩緩朝他走近:「等誰呢?」
更深露重,他望著我,眉睫被寒露浸得微濕,清冷鳳眸似有水霧暗湧。
「你。」
我離他隻剩下一步之遙:「那如果我不來呢?」
他眉眼微沉:「也隻能等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下太多辣椒了,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香濃的面湯中漾起一個又一個小漩渦。
「辣就別吃了。」
「可是我沒飽。」
「那吃點別的?」
我揉了揉眼睛。
「你和皇後,是真的嗎?」
他怔了片刻,才緩聲道:「她對我很重要。」
我看著他,眼睛發澀,「為什麼你可以做到一心二用?」
「算了,」我勉強笑了笑,「我就不該來,犯賤。」
我從他身上爬起來。
他把我按回懷裏:「別鬧了。」
「王晞,你憑什麼以為,我會任由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掙扎。
他一雙鐵臂將我禁錮得愈緊。
「她是我娘。」
仿佛一道驚雷擲於平湖,我怔住。
「她進宮前是我父親養的瘦馬,我是她的私生子……我也是這幾年才知道的。她看我變成現在這樣,好幾次叫我入宮勸我,叫我不要走我父親的道,」他看著我,「瑤瑤,其他事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但這個事,請你保密。」
皇後沒有子嗣,對奪儲之爭也一向保持中立,誰贏,她都會平安地當太後。
難怪他一直不解釋他和皇後的事,他想保護他的娘親。
我怔怔地點了頭:「那……」
我還有一肚子話想問。我想問他,為什麼非要走他父親的道。
他抱起我往榻上去。
「別問了,很快就天亮了。」
37
我以為我給王晞下了藥,我以為我可以帶著他逃離,可睡過去的人是我。
直到奶娘將我叫醒。
「姑娘,小郎君最近是出什麼事了嗎?
「他替我在家鄉買了幾塊地,又給了我一大筆銀子,叫我回家鄉養老。我在路上右眼跳得厲害,說不出地心慌,回來一看,這宅子的人都被遣散了,小郎君他是怎麼了?怎麼連我這個奶娘也不要了?」
我心跳得厲害,套上鞋子穿上衣裳,奔去牽馬:「我也不知道他想幹嗎。」
「姑娘你幹嗎去?」
「奶娘,你聽他的話,回鄉下去吧。」
奶娘拉住我的手:「你是去找我們小郎君嗎?」
我點頭,她叮囑我:「那你快去吧,把我們小郎君帶回家,跟他說奶娘在家等著他呢。我回什麼鄉下啊,我就隻剩下他這個養兒子了……」
奶娘的絮叨飄散在空中,我馭馬疾馳,寒冷尖銳的風迎面刺來,刮得臉生疼。空中壓著銀灰色的積雲,差勁的天氣,我的心跟著壓得發沉,九王爺有了宮防圖贏的機會很大,我以為我可以兩全,既讓九王爺贏,還可以帶著王晞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