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藥上市預告放出那天,所有人都出去狂歡,我在實驗室裏清洗著試管。
所有的努力在這一刻得到了驗證,我得到了我的第一筆獎金,得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誇贊,他們喊我「孟老師」。
水流沖在手上,我有些恍惚,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一些意難平,終究還是平了。
孟淮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敲響實驗室的玻璃的。
這邊實驗室和國內是一模一樣的構造,我抬頭就是孟淮之的臉,恍惚間竟然和許久以前重合。
我隻看了一眼,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母親,那個時時刻刻都保持著優雅的女人。
對於母親我的印象不算深刻,但是依舊記得一些隻言片語。
她說:「隻有狗才會不計前嫌,樂呵呵地去吃回頭草。」
我仔細地沖洗試管,不顧孟淮之看向我的眼神。
走出實驗室時,他快步跟上來。
「林榆,談談?」
我腳步不變,隨口回答他:「沒必要。」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眶通紅,眼下一片青紫,一副連著熬了許久的模樣。
他看著我,輕聲張口:「一定要做得這麼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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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力甩開了他的手,聲音也摻上了點疲憊:「我們不是一路人,孟淮之。」
他突然激動,眼尾泛紅,聲音隱隱帶著哭腔:「為什麼不是一路人?你告訴我,林榆,為什麼?」
「我隻是不想被人踩在腳下,我有錯嗎?」
「你等等我,林榆,你等我拿到林家,我就和林少虞離婚,你等等我。」
「沒人要我,你不能不要我,林榆。」
……
孟淮之說著就想把我拉入他的懷裏,我太累了,一靠近林家和孟淮之,我就覺得好累,像是被吸走了精氣。
我隻想遠離他們。
疲憊充斥著身心,孟淮之的話劈頭蓋臉地向我砸來,他拉著我不肯放手。
我抬手,用盡了十成十的力氣,反手給了他一巴掌。
他全身都在微微顫抖,捂著臉滿眼落寞。
也許在他的記憶裏,我還是寵他的林榆,但是我變了,連名字都改了。
我不是林榆,我是孟榆。
將近一米九的男人捂著臉,突然蹲下,肩胛骨微微顫抖。
我看著他的模樣,心裏說不上什麼感覺,隻輕聲提醒:「下次見面,別喊我林榆了,我姓孟。」
說完我轉身離開,絲毫不顧及孟淮之。
後來,回國之後很久我才知道,那天,孟淮之的親生母親死在了小巷,沒人管,沒人理會,沒人通知。
等孟淮之晚上趕去的時候,屍體已經被火化了,他連自己親生母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當時告訴我這話的人滿臉八卦,渴望從我臉上捕捉到什麼表情。
但是,他的事和我有什麼關系呢?
13
大大小小的論題和數據、各種各樣的實驗會議、永遠有點偏差的實驗數據,這些構成了我迷惑但不迷茫的三年。
我站在自己的位置收拾東西,想起最忙的時候出去吃飯張口就是「給我來個培養皿」,總感覺自己還是剛到的模樣。
收拾完後,我站在自己的位置又看了一眼熟悉的地方,瓶瓶罐罐放在該放的地方,我們的位置也被新人代替,一切沒變又好像一切都變了。
帶的學弟看見我,笑瞇瞇地和我打招呼:「學姐,又養死了。」
我笑了笑安慰他:「沒事,等等你就會在遺忘的礦泉水瓶裏發現一樣的植株。」
師姐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手下意識搭在小腹上。
我看著師兄等在門外的模樣調笑:「這麼黏啊?」
師姐嗔笑地看著我:「你也該找個男朋友了。」
我的手附上師姐的小腹,現在還是一片平坦,很難想像,這裏,正在孕育著一個生命。
我扯開話題:「你說是男孩還是女孩?」
師姐果然被扯開了話題:「男孩女孩都好,但是我想要個女孩,給她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好。」
我想起了師姐曾經說過,她出生於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小時候的衣服都是撿弟弟穿剩下的,那時候最羨慕的就是別人穿的公主裙。
她說這話時眼底一片濕潤。
我扯著師姐離開。
「女孩好,到時候我送你們母子裝,你們一起穿公主裙。」
到門口時,師兄自然地扶住師姐,看向我:「我們要回國了,回去嗎?」
他們擔心地望著我,我勾唇笑了笑。
「當然回啊。」
我記得清楚,走的那天是個雨天,回來的這天也同樣是個雨天,雨絲濕漉漉地黏在身上。
師兄和師姐都是本地人,這些年師兄用自己的積蓄辦了個小公司,正是上升的黃金期,我無視掉許多大廠的申請,他們去哪我就去哪。
我以為不會再見到林家人,但是沒想到會那麼快。
回國恰巧一周,師姐指定我和師兄去談一個項目,到了才發現對面赫然坐著林夫人和林少虞。
林夫人看見我愣了一下,接著掛起得體的笑走向我的師兄,語氣恭維:「這是張導師的學生吧,張導師推薦我們見面的。」
接著又像是剛看見我一般:「呀,小榆也回來了?」
林少虞隻站在一旁,輕抬著下巴。
師兄充耳未聞,拉著我落了座,靠近我輕聲說:「老師硬要我帶你把委屈找回來。」說完眨了眨眼。
「那你從合作內容說起吧。」師兄往椅子上一仰,下巴抬高指著林夫人。
這種態度林夫人竟然也忍了下來,滿臉疑惑地問:「但是,張導師說讓我和你們直接簽合同啊。」
靠著一種藥品發家,至今還沒有任何變化的林氏,早在三年前就知道自己會山窮水盡,要不然也不會高薪聘請我的導師。
而林氏目前的處境不過是強弩之末罷了,新興公司一個接著一個,以前和林氏合作的公司都在吊著林氏,轉頭和小公司合作,以此獲得更大的利潤。
師兄臉色不變:「我不知道啊,你說說具體的合作,要是合適我就簽。」
具體的合作,這話說得很模糊,可以簡單說一下大概,也可以從合作內容到合作的準備,以及資金策劃各種問題,這樣沒有幾個小時是談不下來的。
平時這種事情都有專門的人對接,這次林夫人隻帶了孟淮之。
她表情略顯尷尬,硬著頭皮說了兩句,身旁的林少虞臉色鐵青地插話。
「我來接著說吧。」
師兄臉一沉,溫聲說:「我覺得林夫人說得就挺好啊。」
林氏大不如從前,他們有求於我們,林夫人竟也忍了下去,開始認認真真地講述。
說了將近一個小時,把合作願景和合作安排粗略地說了一點。
師兄抬手看了看表,抬手打斷林夫人。
「抱歉,我們有更合適的人選了,也不早了,我們就先走了。」
林夫人臉上的表情掛不住了,坐在椅子上抱臂:「林榆,你是出息了。」
師兄不說話,隻是看著我笑,林夫人自知這個合作談不妥了,也不再掩蓋。
林少虞接話:「和你那個媽一個德行。」
我忽略掉他的話,在他的目光下站起身,看著林夫人:「我來還你一個東西。」
「什麼?」
我走近,看著林夫人的臉,抬起手狠狠給了她兩個巴掌,一左一右,三年前打在我臉上的巴掌三年後終於還了回去。
林夫人回過神開始尖叫:「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她說著揚起了手想拽我的頭發,我扣住她的手腕,把她狠狠推倒在地。
「別來惡心我,我早就和林家沒有半分錢關系了,有多遠滾多遠。」
上了車,師兄樂呵呵地對我說:「看他們的表情,哈哈哈,剩下的我們不管了,交給你。」
我眼眶發熱,下意識摳了摳手指。
「接下來他們要是不來招惹我,我也不會主動招惹他們的。」
師兄聞言看了我一眼:「嗯,你向來是這個性格,別被欺負了。」
我看著前面的道路不說話。
師兄在我耳邊輕快地說:「抓穩了,師姐快做好飯了,我現在要去挑公主裙,你幫忙參謀一下唄。」
14
師兄師姐的公司漸入正軌,我的薪資也被一升再升,他們要分我股份,我拒絕了,當初辦公司時我一分錢都沒有出,如今師姐的肚子越來越大,我有什麼臉從他們好不容易辦起來的公司裏分一杯羹。
「那你去別的公司試試吧,我們公司再怎麼也就這樣了,師兄志氣不大,夠好好養著你師姐就好。」
我當天就遞交了辭職書,把師姐逗得哈哈直笑。
「還真是一點沒變,從來不拐彎抹角。」
師姐頓了頓,接著摸上自己的肚子,如今她的肚子高高鼓起,小腿水腫,臉上也是一片水腫,但是整個人溫柔又慈愛。
我看著她下意識撫摸自己肚子的動作,忍不住想:我的母親當時也是這樣期待我的到來嗎?
「你要是受欺負了,就趕緊回來。」
師姐的聲音把我從思緒中拉出,我輕輕回答:「嗯。」
新的工作很快就找到,在一個和這裏完全不像的城市,空氣幹凈,四季都有花,也是我母親口中的老家。
走的那天依舊下雨,師兄師姐來送我,我揮了揮手讓他們回去。
師姐堅持看著我進登機口,坐上飛機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些恍惚,問出了一個自己早就明白的問題。
我,是不是沒家啊?
從困了我十幾年的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不過短短兩個小時,我卻用了十幾年來準備這兩個小時。
新生活很快步入正軌,和身邊人不遠不近的距離讓我著迷。
隻有一個實習生總喜歡纏著我問問題,我去參加什麼聚會他都要強硬地跟著。
這次也一樣,明明我比他大了七八歲,他卻像小孩一樣管著我。
這次酒會是為了一場合作辦的,甲方是個難纏的女人,我特意準備了她喜歡的青梅酒。
她看見我時目光一眨不眨地停留在我的臉上,又撿起我一早放在桌子旁的名片。
「孟榆?」
我倒著青梅酒,回答:「是。」
「你隨母姓?」
我倒著酒的手微微一頓,繼續回答:「是。」
站在我身後的實習生見她問了我這麼多問題,跑上前絲毫不顧其他人的目光,奪過我的酒杯:「讓我倒,讓我倒,你別刁難她啊。」
在這種場合這麼不穩重,我有幾分生氣,對方卻擺了擺手,示意我坐下:「孟榆,你母親叫孟嬌?」
我愣在原地,對方倒是直言:「想去看看你的母親嗎?你和你母親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實習生也停下了動作,直直望向我。
指尖陷入掌心,十歲那年那個女人將我丟下,要說不恨肯定是假的。
但是這麼多年了,對她的想念瘋漲,漸漸遠大於恨,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總是克制不住地想她,想知道她過得怎麼樣。
我催眠著自己:說不定,當初她是有苦衷呢?說不定,現在她就要我呢?說不動,我可以擁有一個家呢?
我咬了咬唇:「嗯,我想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