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身不高,也知道身份敏感,為趙陵不喜,故而平時謹小慎微,對我也很恭順。
在我逐漸看清朝堂局勢時,對趙陵是憐憫的。
一個受人擎制的皇帝,一生如困於牢籠,若他有那麼一些真心喜歡的東西,我想我願意成全。
而憐憫男人,卻是件不幸的事。
趙陵開始利用我。
雜技班子入宮時,有人混入其中,進宮面聖。
這在趙陵算計之內,他的一舉一動,皆在梁王的監管之下。
但沒人會懷疑皇後胡敏蓉。
他後來又利用過我幾次,給外面邑王府的舊日僕射官傳遞消息。
母親說他不老實,是對的。
可他們想讓他做一條狗,是錯的。
大魏定國,是太祖皇帝馬背上打來的天下,也曾有過康寧之治,海晏河清。
他登基為帝,想要掌權,天經地義。
這條路很難,所以關鍵時刻,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他手上的棋子。
他利用我多次,而我每次都乖乖上鉤,心無城府。
如此一來,竟使他心生不忍,對我的態度好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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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趙陵破天荒地來了椒房殿。
他安靜地陪我用膳,聽我歡天喜地地說了許多,忽然道:「皇後進宮兩年了。」
「對呀,今日九月初十,正是兩年前我與陛下大婚的日子,陛下是不是要賞臣妾東西。」
我託腮看他,喜笑顏開。
他亦是看著我,眼眸幽深,「有梁王和胡徐兩家當靠山,皇後想要的,應有盡有,何需管朕開口。」
「此言差矣,我既嫁了陛下,便隻有陛下才是我真正的靠山,臣妾想要的東西,也隻有您能給。」
「你想要什麼?」
「想要陛下一綹頭髮。」
我道:「大婚那晚,陛下心情不好,合鬢之禮尚未完成,臣妾一直耿耿於懷,今日管您要一綹頭髮,不過分吧。」
我盯著他笑,一臉俏皮,他也終於神色鬆動,道:「朕於你,並非良人。」
可是我們已經是夫妻了,陛下沒有回頭路,我也沒有。」
胡敏蓉乖巧率真,可她並非傻子。
我以為他懂,幾次三番的密謀,總有疏漏,那日崔內官要親自清點雜技班子時,
是我藉故將他喊走。
崔賀一直都是梁王的人。
趙陵心思敏銳且聰明,他定然是心有所感的,可他什麼都沒說,可見依舊是不信任我。
那綹頭髮,最終也沒有給我。
我是胡家之女,但其實,我孤身一人。
母親自幼教導我孝悌禮義,移忠作孝,潛移默化之中,皆在告訴我,乖乖聽胡家的話,聽父親的話。
世家大族的禮義廉恥,便是將我送入宮中,當一個很好拿捏的棋子。
他們愛我,所以我的意願從來不重要,我的夫君是誰,也不重要。
十五歲及笄那晚,梁王趙灌出現在椒房殿,發現我仍是完璧之身時,那驚喜和蠻橫的眼神,還記憶尤深。
驚懼之中,我雖拿簪子刺傷了他,可根本無力反抗。
崔內官本就是他的人,守在殿內的奶娘等人,亦是瑟瑟發抖,不敢吭聲。
後來,我沐浴清洗,搓紅了肌膚。
母親聞訊趕來,開口竟責怪我不該刺傷梁王,因為我父即將出任相輔一職。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原來,她知道啊。
愛我嗎?
大概是愛的吧。
自小嬌養,捧在手心,也會滿臉心疼地把我抱在懷裡,一遍遍地安慰:「沒有下次了,你父親當了相輔,亦是權臣,還有你舅舅,管著宮中防衛,明日讓他調派
人手過來,那老匹夫今後會顧忌咱們的。」
都知道啊,原來他們都知道。
世家大族的體面,至高無上之權,底下劣跡斑斑,生瘡流膿。
他們把我賣了。
但好在,賣得價格很高。
也果真如母親所說,梁王後來沒再來過。
4
宋有淑有了身孕。
我聽聞此事,讓彩娟和寶梨送去了無數賞賜和補品。
回來之後,彩娟告訴我,皇上也在昭華宮,但臉色不太好看,宋修儀哭得眼睛都腫了。
自此之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趙陵再未踏足的地RGB。
他一反常態地,有次竟在椒房殿待到很晚。
我都已經很困了,忍著哈欠提醒他,夜深了,陛下明日還要早朝。
他看了我一眼,不緊不慢道:「殿堂之上,不過虛座,朕即便不去,梁王他們也不會說什麼。」
我於是強撐著精神陪他下棋。
期間他又問我:「東海黃公,赤刀粵祝,反亡於虎口,皇後覺得可惜嗎?」
我落下一子,脫口道:「有什麼可惜的,技不如虎罷了。」
「那日看戲,為何哭了?」
殿內燈火明亮,趙陵坐於我對面,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棋盤上,鴉羽長睫投下暗影,聲音漫不經心,不動聲色。
我湊近他,笑眯眯道:「當然是被感動的。」
四目相對,他挑了下眉。
我道:「西京雜記寫,黃公佩帶赤金刀,紅綢束髮,立興雲霧,坐成山河,可是為何偏要去招惹那白虎,可見此人狂妄自大,白虎好端端的也沒惹他,他非要作死,結果被咬死了,臣妾每每看到這場戲,都覺得大快人心,為白虎高興,感動得落淚。」
…後這番見解,倒是異於常人。」
「呀,被陛下發現了,臣妾就當您在誇我了。」
趙陵難得地笑了,開口問我:「會喝酒嗎?」
「不會,但可以試一下。」
趙陵隨即命蘇內官去取酒。
酒未喝上,昭華宮來了婢子,稱宋修儀哭哭啼啼,砸了一地的東西,喊著要見皇上。
自她入宮,趙陵便待她極好,二人感情深厚。
我原以為他會過去看她。
結果他並未搭理,隻命人打發了那婢子回去。
後來,夜深人靜,他拉著我爬上側殿的琉璃瓦,坐屋頂上喝酒聊天。
我記得那日萬籟俱寂,隱約聽得到蟲鳴,月亮懸於長空,為四周鍍上一層銀光。
風從耳邊拂過,吹亂頭髮,我抓著趙陵的手,因為怕高,嚇得哇哇大叫。
我的手很涼,他緊緊攥著,倒也沒有笑話我,隻道:「別怕,慢慢睜開眼睛。」
漫天星河,入眼如畫,無邊無際。
按他說的,不往下看,逐漸便也放鬆幾分。
但我依舊坐得很謹慎,也很緊張,怕不小心會掉下去。
趙陵笑道:「便是掉下去了,朕也拉得住你。」
他姿態肆意地往後仰,枕著胳膊半躺,高抬的下顎,線條流暢。
趙陵面容清俊,白璧無瑕,目若朗星。
他長得應該像他的父親,聽說前邑王殿下便是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
當年在洛陽城富有美名。
可惜他死得早,由長子世襲王位。
那晚,趙陵喝了酒,跟我說起舊時邑王府的趣事。
長兄幼年襲位,因而少年老成,頗是嚴厲。
他與二哥常常跟他作對,把捉來的蟲子偷放到他的茶裡,看著他面不改色地品茶。
二人以為他未曾發覺,沾沾自喜,直到晚膳,在餅裡吃出半條肉蟲,摳著喉嚨嘔吐,才看到長兄噙笑的嘴角。
下雪天,長兄看著他們在府內玩雪,也會喚過二人,叮囑他們裝幾罐屋檐上的雪,日後用來泡茶。
待他們爬上去,卻又命人將梯子搬走,讓他們自己想辦法下來。
父親早逝,長兄雖世襲封王,卻腿有殘疾,是個跛腳,因而被皇祖父不喜。
宣宗帝孩子多,且本身就是個沒有實權的皇帝。
本來長兄帶著他們,在封地養幾千私兵,自給自足,過得好好的。
直到洛陽來人把他二哥抓了去。
兄友弟恭,長兄率府兵反抗,卻敵不過他們的人馬。
他們還砍了他的那條殘腿。
不久,長兄便逝世了。
再不久,洛陽傳來了二哥的死訊。
據說是梁王與慶王,因政事不和產生分歧,二哥成了犧牲品,被慶王毒殺。
接著梁王殺了慶王,又轉而將他推上了皇位。
這是趙陵第一次跟我說這些。
我知道,這代表著在他心裡,我不再是梁王那一派的人。
婚後第三年,他終於開始試著信我。這之後,趙陵開始留宿在椒房殿。
然而我們什麼都沒發生。
往往是棋局對弈,探討詩文,夜深之後,我昏昏欲睡,被他抱去了床上。
而他僅是睡在屏風之外的長榻上。宋有淑也開始來椒房殿。
趙陵不肯見她,她便站在殿外,孤零零一個人。
霜重秋意濃,入夜之後還是很冷的。
我勸趙陵出去看她,他態度頗為冷淡。
雖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到底於心不忍,我命寶梨帶上披風,出去想勸勸她。
宋有淑平日對我很是恭順的,可這一次,她十分孤傲。
「妾與皇後娘娘沒什麼可說的,您以為陛下是真心喜歡您?他隻是在生我的氣罷了,待他氣消了,定會重新回到我身邊。」
原來如此。
之前對我恭順,不過是因為趙陵不喜歡我。
如今這麼大敵意,不過是誤以為趙陵喜歡我。
我命寶梨把披風交給她,道了句:「宋修儀身懷有孕,陛下氣消之前,還望保重身子。」
說罷,也不再管她。
但心裡實在好奇得厲害,有次趁趙陵心情不錯,我忍不住問他:「宋修儀肚子裡的娃娃,是陛下的吧?」
趙陵嘴角一抽,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你說呢。」
.…那陛下為何不去看她,分明是件喜事。」
「皇後會知道的。」
他說這話時,面容太過平靜,以至於宋家因朝政闕失,被梁王下獄抄斬,宋有淑身懷六甲,亦被牽連羈押,我心中突然覺得,他似乎早就料到了。
而從始至終,他都沒想過去救她。
我急聲道:「她腹中有陛下的孩子。」
「那又如何。」
「她會死的。」
「自己選的。」
趙陵在練字,我張嘴看他,一顆心突然就涼了起來:「陛下為何如此絕情?」
「她若對朕有情,又何至於此。」
「我不懂。」
「你不該來求朕救她,因為最想讓她死的,是你們胡家。」
「朕早就跟她說過,大局未定,朕不可能有孩子出生,即便要生,也必須是皇後所出。」
「她說她明白的,隻求朕待她好,可轉而就瞞著朕偷懷了個孩子,朕身受桎梏,朝不保夕,這般處境之下,她們家想的卻是如何誕下皇長子,順杆往上爬。」
「鼠目寸光之輩,看的永遠是自身利益,且蠢不可及,口口聲聲待朕真心,卻把朕當傻子糊弄,真心便是這般下作的東西和手段嗎?」
趙陵抬頭看我,眼底極冷,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又道:「皇後說朕絕情?朕分明給過她機會,讓她把孩子打掉,她沒有選,還在幻想母憑子貴,也認定朕會站在她這邊,保全她們宋家,利用的又何嘗不是朕的真心。」
我知道,趙陵此時不會同梁王翻臉。
昔日邑王府的僕射,已來了洛陽城,在宮外召集正義之師,等一個機會清君側,誅逆臣。
宋有淑,已經被他完全地捨棄了。
5
我不該管這些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