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時,我的心還沒有完全僵硬,尚存仁善。
我命崔賀擺駕出宮,去了胡家。
趙陵遠遠地看著我,面容平和。
他說得對,最想讓宋有淑死的,是我們胡家。
不隻是胡家,還有我外祖徐家。
宋家之罪,沒有我二位舅舅與那位表舅徐荀推波助瀾,梁王何至於想起來去抄
一個七品小官的家。
隻有他們,才會在乎宋有淑肚子裡的孩子。
母親常贊我乖巧。
可那日在胡家,我第一次發了瘋。
因為我要保宋有淑,他們卻告訴我,晚了。
宋有淑已經被毒殺在牢中,一屍兩命。
我憤怒地將桌上茶盞掃落在地,嘶聲問他們:「皇長子必須我來生?我為什麼要生!生下來也做一個傀儡,任由你們擺布嗎!」
「你們既瞧不上趙陵,又何必一定要我生他的孩子,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你
們自己的利益,為了胡徐兩家能夠呼風喚雨,砥柱中流,便要不顧我的死活,利用到極致嗎!」
胡之賀狠甩了我一巴掌,八字髯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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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帳東西,為父費盡心機助你登上後位,為你籌謀,便是讓你來氣我的嗎?!
胡徐氏哭出了聲,「阿蓉,你在發什麼失心瘋,家中圖謀至此,不都是為了你嗎?」
「為了我?把我當作交易獻給梁王,也是為了我嗎!」
「父親大人,他可是比你還要老上幾歲啊,賣女求榮,滋味如何?」
「你!竟敢這樣跟為父說話,放肆!反了你了!」
胡之賀氣得手抖,衝上前又要打我。
家中兄長攔著,一臉痛惜,指責我一向懂事,不該這樣跟父親說話。
胡徐氏的哭聲中,我冷冷地看著他們,一步步退後離開。
「名門世家,骯髒做派,醜態畢露。」
離開胡家時,天色漸晚。
我在轎攆之中瑟瑟發抖,神情惶惶,無助至極。
而後很快又發現,回宮的方向不對。
質問崔賀時,方見他低垂著頭,嗓音尖細:「娘娘,方才梁王府來人,請娘娘入府一敘。」
腦子嗡的一聲,我臉色頓白,「不去,我要回宮,立刻擺駕!」
崔賀沒有說話。
我探身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崔賀,送我回胡家。」
「奴才隻是個奴才,做不了主。」
「我會死的,你知道,我一定會死的。」
自我入宮,便是崔賀主張椒房殿一切事宜,想著法子哄我開心。
我自認為是個仁善的主子,哪怕知道他是梁王的人,也從未遷怒於他。
因為我知道,如他所說,他隻是個奴才,是梁王的一條狗。
反抗主人的狗,沒命可活。
而他死後,還會有張賀、錢賀。
張賀、錢賀,卻不見得有他好說話。
崔賀伴我三年,多少有幾分主僕情面。
因而他沉默了下,道:「娘娘若不去,咱們這些人也都會死的。」
頓了下,我的手緩緩收了回去。
崔賀忽又壓低聲音:「娘娘莫急,彩娟等人方才已分了三路,往國公府和徐家傳遞消息,陛下那邊,也派了人去。」
「他們不會來的。」
心如死灰,絕望之中,反倒使人鎮定下來。
且不說我剛剛和胡家翻了臉。
他們若會來救我,當初便不會棄我。
而趙陵。
罷了。
曾捧在手心的宋有淑,懷著他的孩子,尚且能無動於衷地看著她死。
我又何德何能,能讓如此涼薄之人為我出頭。
胡敏蓉,合該死在今晚。
我緩緩閉上眼睛,片刻又決絕地睜開。
他們逼我至此,既然要死,便要拉個人陪葬。
即便殺不了趙灌,也要拼盡全力,戳瞎他的眼睛、咬爛他的脖子。
梁王府上。
趙灌推門而入時,我溫聲喚了他梁王叔。
滿臉橫肉的男人,渾濁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喜,隨之佞笑:「小乖乖,你能想明白再好不過,趙陵那廝廢物一個,黃口小兒,尚且護不住自己的女人,又何必跟他蹉跎了。」
「隻要你願意從吾,本王什麼都能給你,江山如何易主,敏蓉尊位不變。」
「梁王叔此話當真?」
「當然,一言九鼎,敏蓉閉月羞花之貌,本王愛不忍釋。」
趙灌色眯眯地看著我,一隻手撫上我的腰。
我適時推開了他:「梁王叔急什麼,妾身一身塵埃,尚未沐浴更衣。」
6
我原以為,自己是會死在今晚的。
卻沒想到趙陵會親率宮人,擺駕梁王府。
屋外動靜傳來時,我聽到他對梁王恭敬道:
「有勞王叔款待皇後,朕來接她回宮。」
走出去的時候,腳步尚是虛軟的。
大魏皇後,方在梁王府沐浴,連鞋子都沒顧上穿,僅著單衣,長發濕漉漉地散著,眼圈殷紅,唇無血色。
形單影隻的皇後,狼狽不堪的胡敏蓉,身上披著趙陵的大氅,被他攔腰抱起。
我後來問他,陛下為何救我,惹梁王記恨。
他垂眸看我,眼中有層層笑意:「在蓉兒心中,朕是什麼人?」
他喚我蓉兒,後來還喚過我小蓉兒。
一年之後,我為他生下皇長女——河清公主。海晏河清,時和歲豐。
朗朗乾坤,萬象昇平。
這是我們共同的景仰。
他是什麼人?
他是大魏景文帝趙陵,十六歲登基,韜光養晦,忍辱負重,用時五年,終在築壇祭天那日,募邑王府舊日僕射,集民間仁義之師,伐無道之主。
他贏了,但匡復皇權,任重道遠。
死了一個梁王,還有其餘宗室諸王,不願放權。
而那位表舅徐荀,迅速轉入淮安王麾下,我父親已是晉國公,外祖徐家集權,人稱徐瑾君,養幾萬家兵。
梁王雖死,卻依舊動他們不得。
隻有我和趙陵知道,誅殺梁王的計劃,是多麼兇險。
但凡趙灌不死,死的便是趙陵,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那日,他甚至做足了失敗的準備。
臨行之前,抱了抱剛剛滿月的河清,鋒銳眉眼儘是柔情。
他對我道:「若我敗了,你便抱她回胡家,求你父親庇護,虎毒尚不食子,他會給你們娘倆一條生路的。」
當然,河清是公主,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
但她的出生,是一場生死博弈。
那時我和趙陵都知道,胡徐兩家和梁王趙灌,等不及了。
他們覺得皇帝越來越不好控制,令人捉摸不透。
甚至已經暗中挑選新的儲君。
胡家隱晦地讓我下毒殺了趙陵。
一向乖巧的胡敏蓉,違背了他們的意思,並告訴他們,已經身懷有孕。
他們喜出望外,若是自家外孫登基,再好不過。
外孫的皇位,還不是他們的皇位。
奠定家族權勢,將來梁王又算得了什麼。胡家和徐家,亦不是等閒之輩。
生產那日,我精疲力竭,滿頭大汗地告訴趙陵,若誕下的是皇兒,請陛下讓他夭折。
他的出生,意味著趙陵死期將至。
而我亦不想自己的孩子,做一個提線傀儡,懦弱可欺,終生被外祖家壓著,活得窩囊又渾噩。
這樣的日子,沒有盼頭。
趙陵握著我的手,擦著我額上的汗,看著我異常堅定地說了句:「若蓉兒誕下皇子,朕將來會帶他封禪祭禮,瞰萬裡河山。」
那一刻,我哭了。
我知道,他從不說空話。
如我們初次圓房,行夫妻之實,我顫抖得不成樣子。
他紅著眼睛問我:「是誰?」
我沒有說話,流淚,別過臉去。
額上青筋畢露,他極力克制,才哽咽著告訴我:「沒關係,不要緊的,朕會親手宰了他。」
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最後,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十指相嵌,埋在我頸間的眼睫濡濕,終是落下淚來。
「是我的錯,我該死,髒的是我,小蓉兒很乾淨。」
後來,十月郊祀,祭壇兵變,他果真如約親手宰了趙灌。
我抱著河清在宮內等著,他身著玄色長袍,一手拿劍,一手拎著趙灌的腦袋,就這麼一路來了椒房殿。
白玉無瑕的臉上,濺著鮮血,平添幾分呋麗的詭色。
俊眉之下,那雙微眯的丹鳳眼含著隱約笑意。
「朕說過會做到的,蓉兒,我們贏了。」
贏了。
又沒有完全贏。
朝政依舊四分五裂,但趙陵也算有了自己的一方勢力。
一步步地滲透、籌謀。
百官之中,開始有人效忠於他。
連我那擅弄權術的表舅徐荀,也不知從哪兒尋了位絕色佳人,稱要獻給皇上。
那美人在宮宴之上跳了支舞,面紗飄落,四目相對的瞬間,趙陵臉色微變。
太蒼元年,我嫁給趙陵。
時間一晃四年。
我自然清楚,我與他是夫妻,但更像知己。
胡敏蓉懂他的桎梏險境,忍辱負重,也懂他的運籌帷幄,身如螻蟻的驥驁之氣,鴻鵠之志。
他亦懂我被家族捨棄的命運,孤立無援的決絕。
如同我曾憐憫他一樣,他也在憐憫著我。
憐憫之情興許不是男女之愛,趙陵待我真心即可,我要求不多。
喬靜嫻出現之前,他的真心是不容置疑的。
閒暇時,他會逗弄河清,柔情滿滿,慈父心腸。
也會牽著我的手,登高樓玉殿。
欄外天高雲闊,大魏萬裡山河,無邊無際。
他目光遙遠地望著,轉而又沖我笑:「蓉兒,我們會走得越來越遠,如你當年所說,夫妻一體,共赴鴻蒙。」
「臣妾會一直陪著陛下。」
我嘴角勾起笑,望向他的眼神,當如過往。
他適時攬住我的腰,將我帶到懷裡,從背後輕輕擁著,在我耳邊道:「給朕生個皇子,朕說過,將來會帶他封禪祭禮,瞰萬裡河山。」
「臣妾不確定能生出皇子,萬一又是位公主呢。」
趙陵笑了,貼了貼我的臉,「傻瓜,便是公主,朕也喜歡。」
「可是,陛下需要一位皇子。」
皇權效忠,臣子需看得到希望。
皇子出生,能更好地鞏固皇權。
我們都無比清楚,但當我開口勸他擴充後宮時,他摟緊了我的腰,「朕與蓉兒來日方長,傳承罷了,不急於一時,朕會做得更好,等咱們的皇兒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