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他時,我十四歲,天真爛漫的年齡,那時的胡敏蓉,會感動於他的這番言行。
可我不是十四歲了。
我被家族拋棄過,被人凌辱過。
那時,我無比美慕宋有淑。
趙陵沒錯,他隻是不喜歡我而已。
他喜歡宋有淑,看著她的眼神有細碎光亮,熠熠生輝。
便如同我看著他的眼神。
那時,我們都還有可以付出的真情。
我多麼美慕宋有淑,美慕到痴妄,幻想我若是她,該有多好。
他陪她放風箏,作畫,賞花,相視一笑,皆是春風。
我看到了,也隻是退後,偷偷地觀望。
郎情妾意,多麼美好。
我愛他們真切的感情,互通的心意。
那是我求而不得的東西,無比珍貴。
可最後,他們曲終人亡,春花殘落。
宋有淑踐踏了他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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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捨棄了她和孩子。
春花殘落之後,滿地血紅,觸目驚心。
那曾是我做夢都想要的東西。可惜夢破碎了,我醒了。
我會做一個好皇後,好妻子,堅定地站在他身邊。
夫妻一體,共赴鴻蒙。
但我永遠不會,也不敢毫無保留地去愛他了。
所以當喬靜嫻面紗飄落,我看到他微變的神色時,也隻是心裡一沉,很快又波瀾不驚。
哪怕,喬靜嫻與曾經的宋有淑,有著相似的眉眼。
曾經美慕的東西,破碎之後,又被重提。
假的終究是假的,滿目瘡痍。
他根本不愛宋有淑。
在他尚是邑王三子時,是率性而為的少年郎。
喬靜嫻是他長嫂喬氏的親妹妹,自小同他和二哥一同長大。
他們都喜歡她。
她伶俐可愛,活潑好動,聲音清脆如黃鸝。
如不出意外,將來這姑娘會經長嫂做主,嫁給他們兄弟其中一人。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多麼美好純真的感情。可惜,禍從天降。
長兄死了,二哥也死了。
嫂嫂不願接受,撞死在棺材旁。
家中女眷和僕役,該散的都散了。
喬靜嫻沒走。
她握住趙陵的手,哭得鼻子通紅:「子晉,我隻有你了。」
母親亡故後,她便隨著姐姐嫁到邑王府,那裡便是她的家。
然而趙陵護不住她。
他身不由己,即將登基為帝。
他們不可能在一起。
因為我,胡敏蓉,才是他們為他精心挑選的皇後。
胡家和徐家,會幫我把路鏟得乾乾淨淨。
7
我後來見到的趙陵,已經學乖了。
但他一開始是不乖的。
不乖的後果便是,梁王派人將喬靜嫻給送到了勾欄窯子裡。
後來他們告訴他,她不堪受辱,自盡身亡了。
趙陵的忍辱負重,滔天恨意,是這樣深刻。
我突然明白了那日,他在我頸間落淚,說的那句:「是我的錯,我該死,髒的是我,小蓉兒很乾淨。」
也理解了他臉上染血,拎著趙灌的腦袋,帶給我看時的快意。
如今,喬靜嫻回來了。
他慌了。
他慌了,我還很鎮定。
這世上的故人重逢,有多少物是人非。
宮宴之上,我握住了他的手,笑容得體,對徐荀等人道:「吾與陛下成親數載,膝下唯河清一女,難為舅舅一片赤誠,為吾分憂。」
喬氏冊封淑媛,居岐陽宮。
這是我對趙陵的交代,也是對胡徐兩家的正式交鋒。
曾經的胡家之女,已經徹底與他們決裂,成為一枚棄子。
喬靜嫻會成為新棋子。
在不清楚棋局變化之前,我會以不變應萬變。
我的手被趙陵反握住,力道之大,竟有幾分道不明的惱意。
他當然清楚徐荀並非善類,別有目的。
故人很重要,但不至於令他昏了頭。
所以他格外惱怒。
惱怒這幫人的骯髒做派,也惱怒故人的身不由己,悲慘遭遇。
喬淑媛入宮後,趙陵時常去她那兒。
故人相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但無論多晚,他都會回椒房殿。
河清依舊是他疼愛的女兒,每天抱一抱她,已經成了習慣。
夜深之後,殿內隻我與他兩人。
燭火輕晃,羅帳細垂。
我對他道:「我知她不易,陛下身邊永遠會有她一席之地。」
隻要她,安分守己。
後面的話我沒有說,因為趙陵突然攻掠得令人招架不住。
他在我耳邊啞著嗓子道:「皇後不要誤會,她喜歡的不是我。」
聲色之中,聽不出情緒起伏。
但我還是笑道:「沒關係,斯人已逝,生者應如斯,她已經是陛下的淑媛了。」
「你...
趙陵蹙眉看我,眼中似有不悅:「朕不喜歡這句話,斯人已逝,幽思長存,活著的人又如何能跟從前一樣,朕和阿嫻都回不去了,她是個好姑娘,很可憐,既然還活著,朕便會好好照顧她,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頓了頓,他又道:「淑媛是你給她的位分,她原也可以不做朕的妃子。」
夜深人靜,羅帳燈昏,看得出他不太高興,眉頭微鎖。我於是道:「是臣妾不好,擅作主張了。」
垂眸認錯,態度良好。
他再未多言,隻將我攬入懷中,吻在額間,聲音含著幾分溫軟與無奈:「蓉兒。
我在他懷裡閉目安睡。
他想與喬靜嫻發乎於情,止乎於禮,維持同幼時一樣的美好情誼。
因而怪我做主封了她淑媛。
他說,她原也可以不做他的妃子的。
可我太了解徐家那位表舅舅了。
他是名道師,白衣飄飄,無欲無求,永遠對人笑得溫和。
便也是他,慫恿靖南王殘害皇嗣,又慫恿梁王殺靖南王。
玩弄權術的好手,在我五歲時隨手一指,將我的人生推向皇權之爭。
徐家人都敬他,怕他。
甚至梁王死的那日,築壇祭天出發之前,他算了一卦,先是對梁王道:「今日出行,恐有血光之災。」
梁王當下退縮,他卻又笑了:「血光之災該是皇上的。」
趙灌如此信他。
可當他的腦袋搬了家時,這位白衣飄飄的道師,早已身在淮安王身旁,看著郊祀兵變,嘖嘖稱讚,身心愉悅。
血光之災是皇上的。
趙陵拎著梁王腦袋回來時,臉上濺的那些血,令我心有餘悸。
徐荀不死,皇權之爭永遠不會消停。
喬靜嫻,隻有在我眼皮子底下,方能安心。
在她入宮月餘,我曾旁敲側擊地告訴她:「陛下忙於朝政,後宮本就人少,冷冷清清,吾與喬淑媛及鄭才人都是自家姐妹,切莫生疏了,有什麼難處和心事都
可說出來。」
鄭才人是梁王在世時,淮安王安排進宮的。
她是個聰明人,一早就將底兜了。
她有個弟弟,在淮安王府為奴,她們姐弟身不由己。
將底兜了的好處就是,她弟弟有次隨著淮安王的馬車外出,走在了最後面,直接
被人給擄走了。
自弟弟被擄走之後,平日謹言慎行的鄭才人,突然開始豪邁起來。
嗓門也大了,整天跟個鴨子似的嘎嘎笑。
她每次來椒房殿,我都要瞪她一眼。
因為河清每次都要被她吵醒。
喬靜嫻偶爾也來椒房殿,請安過後,默默地看著鄭才人逗弄小孩。
她不太愛說話,人也清瘦,極白的皮膚,眼睛又黑又亮。
那雙眼睛,總讓我心生不安。
於是我敲打她,籠絡她,試圖像當初對鄭才人那樣。
鄭才人深知我的用意,附和道:「皇後娘娘心善,是好人,喬淑媛有所不知,宮內曾經還有位王才人,那時候趙淮狗賊還活著,後來狗賊死了,王妹妹說思念家人想出宮,所以皇後娘娘就讓她也死了。」
我白了她一眼:「會不會說話。」
鄭才人笑得爽快:「就那麼個意思,喬淑媛知道就好。」
我看著喬靜嫻,溫和地笑,盼著她說些什麼。
她靜靜地看著我,四目相對,聲音柔弱:「皇後娘娘當然是好人,否則又如何能留在陛下身邊,妾沒有難處和心事,感念娘娘大恩。」
後來她離開了。
我望著她的身影,許久都未說話。
鄭才人道:「娘娘是不是多慮了,喬淑媛看著挺老實的。」
「經歷了那樣的事,怎麼能用老實來形容呢。」
鄭才人不解,她當然不會知道,喬靜嫻入宮之後,我找人查了她。
梁王死後,崔賀為求自保,對我表盡了衷心。
閹人很聰明,做事懂得給自己留後路,也八面玲瓏,我用得很順手。
崔賀道,喬靜嫻被賣到勾欄瓦舍後,受盡了凌辱和折磨,最後選擇了投江。
然後她被徐荀那艘畫舫給救了。
徐荀認她做了乾女兒,養在府中,說起來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梁王送她進了窯子,然後梁王身邊的第一謀士救她出來。
最後這位謀士還一襲白衣,幫她報仇,促成了梁王被殺的結局。
不得不說,我這位表舅不僅擅於權術,更擅於人心,玩轉人性。
我對崔賀道:「喬淑媛當初落得那般境地,隻怕會連我也記恨上,切記看緊了她,不要出了差錯。」
崔賀應聲,繼而又道:「娘娘既然知道她是隱患,何不斬草除根?」
「我不能殺她。」
「娘娘心懷不忍?」
「她若安分守己,我便不會動她。」
崔賀道:「其實,娘娘不必自責,路是喬淑媛自己選的。」
「此話何意?」
「據奴才所知,陛下當初知曉洛陽兇險,皇後必是胡家之女,因而為她安排了別的去處,可她不願,執意要跟著來洛陽。」
「他們感情深厚,自然不願分開。」
「奴才是閹人,醃攢事見得多,總喜歡把人往壞了想,私以為,當年的陛下僅是看不清局勢,誤以為可以保全她,而喬淑媛,明明有別的去處,卻偏要跟著來洛陽,焉知是不是因為不願去農莊過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