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聽說當初她喜歡的是邑王府的二公子,二公子死後,又非要跟著陛下,彼時慶王已死,陛下雖受制於梁王,但終歸是皇位穩了,喬淑媛想跟著過好日子搏個尊位也說不定。」
「胡說,陛下尚且受制於人,身受桎梏,這種尊位有什麼好搏的。」我微微蹙眉。
「那是娘娘的想法,娘娘站在高處,自然不知世人這山望著那山高,拼了勁地想往上爬,比如曾經的宋修儀,不也是這樣嗎?」
我沉默了下,也不知為何,想起當初趙陵說的那句——
「朕身受桎梏,朝不保夕,這般處境之下,她們家想的卻是如何誕下皇長子,順杆往上爬。」
宋有淑並非不愛他,隻是他們之間站的高度不同,看到的風景便也不同。
所以後來趙陵也明白,我可能並非他心儀之人,但卻是最適合他的人。
我們站在一起,入眼是相同的風景,懂得彼此的每一個舉動和決斷。
也相互取暖。
人心本就複雜。
當年的喬靜嫻究竟是怎樣的心路歷程,隻有她自己清楚。
崔賀,亦沒有資格評判她。
8
近來朝中多事。
平陽漢國的匈奴皇帝派使臣來了洛陽。
大魏新興郡以北的北方草原,曾有二十大蠻人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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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匈奴攣輥王,滅東胡,徵樓煩,兼併西域,佔領河套,統一北方草原,稱霸匈奴帝國,已是宣宗帝時期的事。
那時,他們有控弦之士四十餘萬人。
後來趁大魏政權分裂,一舉割據並州,在平陽建了大漢國。
匈奴人崇尚漢學,亦置有文武官員,如今的漢王呼延綦,年逾五十,對大魏轄地早已虎視眈眈。
宣宗帝和惠成帝時期,大魏皆嫁了宗室之女過去和親。
此番他們派使臣前來,名為援建邦交,實則別有目的。
大魏雖政權分裂,但藩王各自擁兵,實力本是不差的。
隻是多年內鬥,叛亂不止,已傷了根基,難以集權。
趙陵需要時間,大魏此時也經不起一場大戰。
所以我們打算謹慎接待漢國使臣,不與其產生任何衝突。
這種時候,各文武官員及藩王,意見還是一致的。
使臣來朝之前,趙陵一直很忙。
以至於喬靜嫻那邊,他有幾日沒去看她。
我體諒他辛苦,晚間叮囑熬了參湯,在他回來時盛給他喝。
趙陵眉眼間有倦意,沐浴時閉目養神,我便走過去幫他揉了揉鬢額。
沒一會兒,他的手便握住我的手腕,移至身前,含笑問我:「一起洗?」
我輕推了他一把:「臣妾洗過了。」
「河清睡了嗎?」
「太晚了,奶娘把她抱走了。」
「好。」
夜深人靜,羅帳之內,他竟是不困,又要撩撥我。
耳鬢廝磨,我忍不住道:「可見陛下忙了一天,還是不累。」
「再累也不能冷落了皇後。」
他在我耳邊低笑,我哼了一聲:「臣妾不怕冷落。」
他順勢握住我的手:「好,蓉兒不怕冷落,是朕情難自已。」
談笑間,衣衫半解,偏在這個時候,殿外傳來聲響。
寶梨隔著門稟報:「娘娘,岐陽宮傳來消息,道是喬淑媛自裁了..!
一瞬間,趙陵與我皆清醒了。
喬靜嫻懸梁自盡了,好在宮人發現及時,將她救了下來。
岐陽宮,她虛弱地躺在床上,長發微亂,白淨清瘦的臉上寫滿脆弱不堪。
見到趙陵,便撲到了他懷裡,哭道:「子晉,讓我死吧,我真的不願苟活,痛不欲生。」
趙陵安撫著她:「阿嫻,都過去了,今後不會再有人傷害你,莫要回想了。」
不願回想的,定然是不堪回首之事。
喬靜嫻緊緊抓著他的衣袖,如絕望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你知道的,我與你的這番情義,天地可鑑,子晉,我永遠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朕知道,朕都知道。」
趙陵背對著我,護她在懷裡。
「阿嫻永遠是從前的阿嫻,是好姑娘,朕相信你。」
「子晉,你陪陪我好不好,我好怕,閉上眼睛便是無休止的噩夢。」
那晚,趙陵留在了岐陽宮。
此後幾日,他都留在了那裡。
喬靜嫻自那日病了一場,迷迷糊糊說了好幾晚的胡話。
作為皇後,我理應去探望她。
事實上我也確實去了,隻不過去得很不巧合,喬靜嫻剛剛睡下,整個岐陽宮都像
得了交代一樣,寂靜無聲。
然後我站在殿內,看到趙陵坐在床邊,出神地凝視她。
我從未見過他那樣的目光,憐憫,愧疚,夾雜著難以言喻的痛色。
複雜的情緒下,他神情柔軟,遲疑地伸出了手,先是落在她鬢邊,接著又緩緩劃下,從她的耳朵劃至脖頸。
鬼使神差地,我喚了他一聲:「陛下。」
回過神來,眼中茫然褪去,他已恢復一派清明,冷靜自持。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為何要喚他呢?
作為一個寬容得體的皇後,我該識趣,默不作聲地離開才是。
喬靜嫻是他的淑媛。
他們有那樣深厚的幼時情誼在,所謂的逾越與守禮,隻隔著一道很淺的橫溝。
淺到夜深人靜,一個眼神便可燃燒一切。
從我見到喬靜嫻的那刻起,便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
為何偏到了這一刻,又想起他曾說的,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那時我們都不會想到,半個月後,喬靜嫻便死在了我手中。
漢國使臣入宮。
長樂殿宮宴上,鼓樂齊鳴,觥籌交錯,眾賓歡也。
然而宮宴剛剛開始,我便率崔賀離場,去岐陽宮,命人勒死了喬靜嫻。
我說過的,她若安分守己,我便不會動她。
我在意的不是她與趙陵是否逾越,哪怕我知道,他們已經逾越。
宮宴開始前的那日晌午,我在勤政殿見過趙陵。
我憐他辛苦,帶著燉好的參湯送去給他喝。
此時漢國使臣已經入京,長樂殿安排了接待晚宴。
為了養精蓄銳,他要在勤政殿小憩一會兒。
我離開之後,命彩娟備上金線,復又回來。
因為我發現趙陵那件織金袍服,衣袖下有道不起眼的劃痕。
本想給他補上,可到了勤政殿外,卻意外地看到了岐陽宮的宮人。
喬靜嫻也是來送湯的,並且在裡面待了很長時間。
我平靜地看著,讓彩娟留下,自己先行回了椒房殿。
河清快一歲了,我抱著她坐在膝上玩九龍環,隔了一個時辰,才見彩娟回來,回稟道:「陛下的袍服不用補了,他換了件新的。」
我點了點頭。
彩娟垂眸,又道:「喬淑媛在裡面待了一個多時辰,是和陛下一同出來的。」
那一日,宮內發生很多事。
喬靜嫻稱病,未能出席宮宴。
而奉命監視她的宮人,發現她獨自在岐陽宮發呆,而後,取來紙墨,在其上寫了六個字——
一死生,齊彭殤。
莊子曾言,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無異,本是道家的齊物論,生死觀。
然這觀念又被書聖王會稽反駁,蘭亭集序故寫下死生虛誕,彭殤妄作。
喬靜嫻這般決絕地寫下此話,可見早已被我那表舅徐荀眩惑。
那日她在岐陽宮哭著對趙陵說,子晉,我永遠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然這六個字的殺意,要害的是誰呢?
我坐立難安,岐陽宮內,崔賀徑直率人拿下了她。
她奮力抬頭看我,面容平靜:「皇後娘娘這是何意,妾做錯了什麼?」
我將寫了「一死生,齊彭殤」的那張紙,甩在了她腳下,冷冷地看著:「喬淑媛解釋一下,這又是何意?」
「幾個字而已,娘娘便要定妾的罪嗎?」
「這幾個字,可不是喬淑媛能參悟出來的,在我看來,也就隻有徐道師有這樣的本事。」
「娘娘那麼聰明,焉知他的本事,就是我的本事。」
喬淑媛笑著看我,眼底鬱色,如淬了毒。
我心下一緊,死死地盯著她:「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你猜。」
她笑出了聲:「你那麼聰明,要好好猜一猜,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後背冒出冷汗,我惱怒道:「崔賀,掌嘴。」
一聲令下,崔賀上前,狠狠地掌摑在她臉上。
「娘娘沒有證據,就這麼抓我,陛下不會放過你的,今日我所受的屈辱,他日必定加倍奉還,不,不止今日,過往所有的一切,我都會看著你走一遭!」
喬靜嫻被打得臉面紅腫,嘴角滲血,仍跪直了身子,惡狠狠地看著我。
我回望她:「你沒有這個機會了。」
語罷,崔賀在她身後,以麻繩套住了她的脖子。
喬靜嫻不敢置信,睚眥欲裂地瞪著我。
「你不能殺我,胡敏蓉,胡敏蓉!你敢殺我,子晉不會放過你的...
「下輩子吧,若我還欠你什麼,隻能下輩子還了。」
我轉過身去,沒再看她。
奉命從椒房殿回來的宮人,跪地道:「公主的膳食裡,未發現異常。」
衣袖之下,顫抖的手稍稍平復,很快心頭又湧出別樣的恐懼。
我對崔賀道:「今晚送往長樂殿的所有菜品,每一道都要內侍親自試毒,容不得半分差錯。」
喬靜嫻晌午過後曾去勤政殿給趙陵送了湯品。
她不會害趙陵,可她去過御膳儲司。
我原本懷疑她想害的是河清。
如今看來,該是有更大的陰謀。
回長樂殿的路上,明月高懸。
宮人挑著燈籠,我心緒不寧地走著,隻覺每一步都如同困局。
我曾問過趙陵:「世人多為名利攀爬,皆有目的,我那表舅徐荀,年輕時便是道師,攪弄朝局數十載,至今仍是道師,你說他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我已經想了好多年,至今不得其解。
所以長樂殿外,迴廊通衢處,意外看到一道人影走過,我立刻警惕,喝道:「誰!站住!」
廊外明月皎皎,廊下宮燈長明,那道影子頓足,走近了,是個身材高大挺拔,眉骨挺拓的年輕男人。
他很好辨認,長了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鬢若刀裁,劍眉凌厲,深目高鼻,褐色的眸子與人對視,像是鷹隼的眼睛。
9
漢王呼延綦的侄子,呼延泓。
宮宴開始時,我們是見過的。
大魏對匈奴人的印象一向都是野蠻兇殘,生吃血肉,父子兄弟共妻,罔顧人倫。
平陽漢國建立初期,宣宗帝嫁了位蘭頌公主過去。
據說公主和親,嫁的是攣輥王長子,生了兒子呼延泓。
可惜長子死後,繼承王位的是其弟呼延基,順便也將蘭頌公主給繼承了。
後來沒多久,公主就服毒自盡了。
呼延泓的身份一度在漢國遭人忌憚。
但人盡皆知,他自幼聰慧,氣度不凡,是攣輥王生前最喜愛的一個孫子。
況且此人還是戰場廝殺的一把好手,是平陽漢國出了名的長威將軍。
此次出使大魏,為首的便是他和漢王呼延基的長子,呼延鄲。
呼延泓此人,傳聞心思深沉,手段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