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有一半漢人血統,因而不同於一般的匈奴人,輪廓分明的臉上,濃眉英挺,五官硬朗,又含了幾分清冽的儒雅。
見到是他,我絲毫沒有放鬆,心裡反而又是一緊,不露聲色道:「漢國將軍怎會在此?」
呼延泓不緊不慢地行了禮,聲音低沉渾厚:「殿內太悶,小人出來透透氣,誰知與領路的宮人走散了,正尋不到回去的路,便碰到了皇後娘娘。」
「原是這樣。」
我看著他,微微頷首:「那便由吾等為將軍帶路,一同回長樂殿。」
呼延泓面容平靜地笑了下,隻是笑意很淺,未達眼底。
轉身要走之時,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道了句:「將軍的衣袖破了。」
腳步一頓,回眸四目相對,我沒有忽略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陰沉。
我笑道:「想來是將軍為了找尋回去的路,去了不少地方,不小心被樹枝刮到了衣裳。」
「剛好,宮人帶了繡包,吾來幫將軍縫上。」
取來針線,宮人挑燈,廊下夜風徐徐,我上前,垂眸認真為他縫補。
呼延泓生得高大,橘色宮燈襯著他的影子,也襯著他意味不明的眸光。
「有勞皇後娘娘,親自縫補。」
「漢國將軍遠道而來,是貴客,當得起。」笑容得當,我抬頭看他,容不得自己出半分差錯。
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微微斂起,很快又笑意鬆散,盯著我道:「在我們匈奴,男人的衣裳,多半是自己的女人來給縫補。」
「將軍既來了大魏,入鄉隨俗,便不要在意你們那兒的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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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容平靜,我將衣服縫好,滿意道:「走吧將軍,離席太久,恐失了待客之道。
」
宮宴結束,已至深夜。
我在椒房殿等了趙陵許久。
見到他後,止不住雙手顫抖,「陛下,徐荀叛變了,他勾結了漢國使臣,不知淮安王是否也牽涉其中,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皇後怎會知道此事?」
「喬淑媛在運送到御膳儲司的海魚裡下毒,被發現了,今晚前往長樂殿時,臣妾還遇到了呼延泓,他身上染了太真天香,臣妾聞到了,徐荀是道家天師,隻有他才會用此香。」我聲音有些慌,「御膳儲司那箱海魚,是專門用來招待那幫匈奴
人的,這是一個局,他們自己想生事,目的不言而喻。」
「皇後倒是聰明。」趙陵輕笑一聲。
聞言我看向他,仿佛這才察覺,他陰鬱的神色。
..陛下,喬淑媛下毒一事,證據確鑿,不信您可以問崔賀。」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是知曉喬靜嫻的死訊了。
「不必了,那閹人已經被朕處死了,今後,朕和皇後都不會再見到他,皇後所說的證據,朕不感興趣。」
他神色冷淡,眼底毫無波瀾:「皇後殺了喬淑媛,才是證據確鑿的事,從今日起,禁足椒房殿,沒朕的命令,誰都不得見。」
我呆呆地看著他,如墜冰窖:「陛下..…」
「胡敏蓉,朕不殺你,已是仁至義盡。」
胡敏蓉……這個名字,已經許久未從他口中聽到了。
是我錯了,這些年他待我的好,夫妻之間的溫情,溫水煮青蛙一般,讓我忘了他其實是一個薄情人。
不知不覺,仿佛又想起了被他捨棄的宋有淑。
早在那個時候,我便知道的,他不喜歡被人忤逆。
待我好,隻是因為我心甘情願地站在他身邊,乖乖聽話。
然而我忘了,我終究姓胡。
如今,我不聽話了。
我自作主張,勒死了他的阿嫻。
早該有端倪的,如同我自作主張,封了喬靜嫻為淑媛,他就已經開始不高興了。
證據確鑿有什麼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該越過他,私自處置了他的人。
他接受不了她的死訊。
如果不是我先下手為強,就算知曉她下毒一事,他也會饒她不死吧。
想通這些,我笑了,「陛下待喬淑媛,真是情深義重。」
趙陵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面容平靜,跪地向他行了大禮:「臣妾胡敏蓉,甘願受罰。」
「為保大魏基業,還請陛下在漢國使臣離開後,即刻派死士暗殺徐荀,不惜任何代價。」
10
趙陵下令封鎖了椒房殿。
那日他道:「胡家和徐家,朕一個都不會放過,皇後無需憂心,在椒房殿好好反
省吧。」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連河清他也不願見了。
男人狠起來,真的涼透人心。
椒房殿的宮人全部換成了他的人。
彩娟和寶梨,亦不得見。十日後,漢國使臣回程。
三個月後,漢軍一路攻陷並州,驅入洛川。
連奪大魏壁壘一百餘處。
與此同時,趙陵派兵圍剿胡徐兩家,殺我父胡之賀,及舅舅徐瑾等數人。
胡徐兩家其餘族人,趁亂逃出,與淮安王等王室宗親,一同南下。
禍亂起得這樣快,猝不及防。
也果真如我所料,扼襟控咽之時,諸王想的不是勤力同心。
他們果斷地捨棄了洛陽。
趙陵輸了,匈奴起兵,上天沒有給他集權的機會。
短短半年,他們就攻陷了洛陽城。
沿途搶殺掠奪,殺諸王公及百官三萬餘人。
據聞廝殺期間,他們又起了內訌,漢王呼延綦被自己的侄子呼延泓所殺,砍了腦袋。
呼延泓成了新繼任的漢王,又殺了呼延綦的長子呼延。
我已經許久沒見趙陵了。
直到這個時候,他都沒有想起我。
大亂之前,我見到了彩娟和寶梨等人。
還有鄭才人,她來跟我辭行,道是漢軍已經入城,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滿城的火,就快燒到皇宮了。
宮人都跑光了,彩娟和寶梨跪在地上哭。
我打點好了一切,將女兒河清交給了她們。
她們自幼同我一起長大,從胡家到宮內,從稚齡孩童到穩重宮婢。
這些年的風雨,諸多的身不由己,都一同走過來了。
彩娟哭道:「娘娘,咱們一起逃,奴婢不能留您一個人。」
我摸了摸她的頭,笑了:「我逃不掉的,帶上我,大家一個也走不了。」
大魏要亡了,我是皇後,便理應殉國。時隔半年,終於又見了趙陵。
嫁給他時,他還是十七歲的少年郎。
時光一晃,年輕的皇帝眉眼如初,平和又清冷。殿內一個人也沒有,空曠得可怕。
看到我的那刻,他先是一愣,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惱意:「胡敏蓉,你怎麼在這兒?」
「陛下在這兒,臣妾自然也該在這兒。」
「人都跑光了,你為什麼不走。」
「您是皇帝,我是皇後,該一起走。」
他坐於高位,我亦不卑不亢,頷首看他,眸光平靜。
「朕那樣對你,還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
「成親那日臣妾說過,夫妻一體,共赴鴻蒙,十四歲說過的話,胡敏蓉說到做到o」
殿內空曠,聲音繚繞迴蕩,趙陵看著我,扶額直笑。
他笑了很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再次抬頭,眼中有了冰裂的暖意。
「皇後啊,這是你選的路,那便去梳妝吧,體面一些。」
椒房殿已經沒人了。
我換了一身端莊華服,以黛修眉,塗抹口脂,銅鏡中的女子,如從前一樣眉眼呋麗,也眼神決絕。
宮人散去之前,準備了鴆酒。
妝容得體,姿態雍容,我緩緩起身,端著酒壺正要去太極殿,卻不料外面忽然一陣異動。
聲音由遠及近。
漢軍來得如此之快,令人愕然。
闖入殿內的士兵,一把抓住我的衣襟,狂笑幾聲:
「大魏皇後果然在這兒,走,回去復命。」
酒壺掉落在地,灑出一片狼藉。
從椒房殿到太極殿,我被拖拽在地,拼命掙扎,如瀕臨宰殺的牲畜,全無體面。最後我頭髮微亂,在偌大的太極殿內,看到了大批的漢軍,晃眼的刀劍,以及我的丈夫趙陵。
「陛下。」
顫抖著朝他爬去,我撲到他懷裡:
「陛下,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帶了匕首….
懷中那把龍鱗短劍,剛一拿出,突然被趙陵打落在地。
同時,他一把將我推開。
力道之大,令我猝不及防。
回過神來,我看到我那九五之尊的丈夫,跪在叛軍首領面前,匍匐著身子:
「漢王,皇後已經在這兒了,任你處置,別殺朕,饒了我。」
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人臉色煞白。
我喃喃道:「陛下,你說什麼呢,大夫死眾,士死制,國君死社稷,此乃天經地義,你在胡言亂語什麼?」
他沒有搭理我,也沒有回頭,隻是一味地跪著,背對著我,雙肩輕顫聳動。
我突然瘋了一樣地沖向他,拽著他的衣襟,試圖讓他清醒一些。
「趙陵,你瘋了嗎,你是不是瘋了,你是大魏皇帝,我是皇後,山河國破,我不怕死,你怎可向他下跪,苟活於世?」
他終於肯面見我了,可我做夢也沒想到,看到的是他薄紅的眼圈,一閃而過的厭惡,以及陰寒刺骨的聲音:
「山河國破,卻要朕死,胡敏蓉,你不覺得可笑嗎,你們一家害得朕還不夠嗎!
「你父親胡之賀,外祖徐家,及梁王一丘之貉,殺朕王兄,害邑王府家破人亡,逼朕做了半生的傀儡,朕為何要死?這皇位實權從未落於朕手,江山也從不是朕的!山河國破,皆因徐荀通敵叛國,與朕何幹?」
「胡敏蓉你亦是,委身於梁王,偏又裝什麼貞潔玉女來哄騙朕,你們一家就是梁王的狗,胡家害死了朕的宋修儀,一屍兩命,你更威風,不聲不響地殺了阿嫻,胡敏蓉,你令朕噁心….
「朕恨你,又怎會與你生則同裘死則同穴,黃泉碧落,我隻願與你永不相見!」
一瞬間崩塌的感覺,如被人掀開頭蓋骨,澆下一盆冰水,冷得徹骨,痛感蔓延四肢百骸。
「趙陵,你恨我?」我失魂落魄。
「沒錯,我恨你。」
趙陵紅著眼睛,咬牙切齒:「胡氏敏蓉,天生鳳命,你不是生來就要做皇後嗎,如今大魏亡了,朕已經不是天子,你這毒婦是生是死,與我何幹。」
「趙陵,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一場鬧劇,徹頭徹尾。
我瑟瑟發抖的身子,慘白的臉,定是像極了戲班子裡的小醜。
所以那位年輕的漢王,才會饒有興致地看著,最後將刀架在了趙陵脖子上:
「大魏皇帝,我要的可不僅僅是女人,傳國玉璽呢?」
趙陵的臉白了一白:「在淮安王趙恆手中,他們拿著玉璽南下了,安王等人皆在南方,他們要扶持宗室子弟登基,建立新的政權。」
「哦?既是這樣,留你何用?」
呼延泓勾著嘴角,手中的劍使了幾分力。
趙陵竟想也不想地將我往前一推:
「泰山胡氏的敏蓉,你們不是一直想要她嗎,徐荀稱她天生就是做皇後的命,漢王難道不覺得她比玉璽重要?」
我半趴在那雙黑靴面前,狼狽地抬頭,對上呼延泓幽深的眼眸。
他挑了下眉,漫不經心道:「這女人一心要同你殉國,尚有幾分氣節,本王願意成全她。」
那把劍,從趙陵的脖子上,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五官硬朗的男人,半副匈奴人長相,稜角分明,下頜線條流暢,泛著森森的笑意。
「大魏皇後,你若想死,本王留你屍身清白,但你要想清楚,為了這麼個男人,值不值得。」
不值,當然不值。
我這如傀儡一般,被人操控的一生,從未得到過半分真心。
這樣荒誕的人生,有什麼值得我豁出性命。
被人踐踏真心,原來是這種滋味。
我笑出了聲,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抬頭便問呼延泓:「世間男子皆薄情,漢王又比他強了多少?」
「亡國之君,如何能同本王相提並論。」
呼延泓眼眸眯起,深褐色的瞳仁變幻莫測,像是泛著幽光的狼,「強多少,總要試了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