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敗也懶懶地動了動,抱起魚初月走到不遠不近的地方。
葫蘆執印一目十行,將那本紫色的破爛古籍略過一遍,然後交到瘦長執印的手中:“師弟你看看。”
瘦長執印看著是個古板人,接過了古籍,用一根枯樹枝般的手指一行一行點著字,一字一句看了過去,看得極為認真。
半晌,合上了書。
“大毗邪羅。”瘦長執印道,“此邪法有‘陣’與‘印’兩部,‘陣’已缺失不可考,就書中記載的關於‘印’的部分來看,困於印中、媚人神智、夜化邪鬼,與此時的情形確實極度吻合。隻不過……”
三個人對視,沉默片刻。
瘦長執印繼續說道:“大毗邪羅印,至邪至毒,乃是絕對的禁術。唯有常年殺佛子,生吞舍利的大乘邪修,方能施展得出。邪修施展大毗邪羅印,他自身便是印眼,隻需七日,邪印徹底生成,屆時,印中破了淫戒之人無一能逃脫,身軀魂魄全數化為邪修的饕餮盛宴。”
“即便我等不曾破戒者,也要身受重傷,修為減損大半!屆時,絕不是那邪修的對手!”女執印沉下臉道。
瘦長執印緊鎖雙眉:“殺佛子、取舍利的邪修,據常年掌握的情報來看,隻有邪佛戎業禍一人。可是,戎業禍轉生出了岔子,不是已死在天極宗弟子手中了麼?就連屍骨,亦被妖獸吞食殆盡。”
女執印瞳仁收縮:“會不會是金蟬脫殼之計?”
葫蘆執印沉默地凝視著師弟和師妹,沒有貿然發表意見。
瘦長執印目中流露出困惑:“即便事實如此,戎業禍當真潛到了我無量天中,但就算以他全盛的實力,也不該困得住我無量天一萬八千佛修……”
“的確令人不解。”女執印道。
葫蘆執印長聲一嘆:“如果戎業禍轉生成功,未必沒有這樣的實力!說不定,所謂‘轉生失敗’,本就是一個陰謀!”
三個人齊齊吸了長長的涼氣,驚駭難言。
瘦長執印垂下頭,再一次翻開了掌中的古籍,一行一行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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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大毗邪羅印者,自身便是印眼,印成之前,亦是受困於陣中,極致虛弱,需護法守護。欲解除大毗邪羅印,唯有尋出印眼,在印法中心處以烈火焚之,輔以清心經渡之,方能破印。”
葫蘆執印抬起一雙金剛怒目:“所以,邪佛此刻就藏身於無量天,身旁還有護法護持!尋他出來,渡他歸西,便能解無量天之困!”
“不錯。”女執印目光漸漸凝實,“若邪佛戎業禍施的是金蟬脫殼之計,那麼,會不會就是緣明從洛星門帶回來的那個……”
緣明,便是景春明的法號。魚初月心髒重重一跳,指甲瞬間掐進了掌中。
葫蘆執印大怒:“所以,鑑心師兄的死,其實是緣明的陰謀?!是緣明與邪佛勾結,將邪佛帶入無量天!鑑心師兄恐怕是發現了什麼,才慘遭滅口!”
鑑心,便是景春明的師父,死去的那位大剎部執印。
瘦長執印仍有些固執地翻動著手中的古籍:“不該那麼強的,有點沒道理。書中也不曾記載,試圖求救便會橫死當場,這已超出理解範疇了——邪佛施印,自身沒有任何實力。而緣明,就算可以動用靈氣,他又如何做到在我等眼皮子底下公然殺人?”
女執印‘啪’一聲合上了他手中的紫金書:“老學究,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到明日午時,便是受困第七日了!我們眼下隻有半日時間!”
“不錯。”葫蘆執印道,“是與不是,其實很好驗證——隻消查那茂學與緣明是否中了印毒,便知他到底是不是邪佛戎業禍!”
瘦長執印點點頭:“也有道理。若他不是,那便速速排查各處,時間不多,的確拖延不得。”
“走!發動各部弟子,憋住一口氣,緝拿邪佛戎業禍!”
三人齊齊起身。
崔敗抱起魚初月,搶在三位執印之前閃身離開了古籍室。
天已經亮了。
陽光灑進無量天,魚初月又一次看見了落日時的景象。
‘卐’字金光閃逝,巨大的符號覆住整個無量天。
“大師兄,”她道,“景春明他不可能是兇手。”
“這麼信他?”崔敗牽著她的手,疾行在金光大道上,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魚初月苦澀地笑了笑:“茂學是我救下的,若真是與邪佛勾結,那豈不是我也有份?”
“你覺得他是不是邪佛?”崔敗問道。
魚初月立刻搖頭:“我覺得不是。我在茂學身上感受不到一絲一毫邪氣。”
一隻看不見的大手落在了她的腦袋上。
崔敗語聲帶笑:“你在洛星門殺掉的那個小子,的確不是邪佛戎業禍,而是洛星門門主的獨子。”
魚初月:“?!”
崔敗懶洋洋地說道:“事後我查過。你也沒有殺錯人,那小崽子惡貫滿盈,早該渡他歸西。你救茂學沒有錯。”
魚初月張了張口:“那,邪佛呢?”
“看看。”崔敗攬住了她的肩。
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運籌帷幄。
沒走出多遠,便見無數大小佛修舉著金剛降魔杵,氣勢洶洶殺向景春明所在的大剎部。
魚初月心神一凜:“他們動作也太快了!”
第41章 我命是你的
無量天中有金剛鷲傳信。
眼見一眾佛修手持金剛降魔杵,齊齊撲向東北方向的大剎部,魚初月難免心焦。
不必說,四部之人此刻定是要去捉拿嫌疑最重的茂學。
崔敗問:“御劍回去?”
魚初月思忖片刻,堅定地搖了搖頭:“不。這般動用靈氣,恐怕會引起‘人禍’的注意。”
“你依然相信景春明,認為幕後黑手另有其人。”崔敗淡淡地說道。
此時此刻,幾乎所有的線索和證據都指向了景春明和茂學。
如果茂學是邪佛,而景春明是他的護法的話,一切都顯得那麼順理成章——
景春明與邪佛勾結,助他施展出大毗邪羅印。
印中之人,但凡動用靈氣便會神智狂亂,而景春明自己則有邪佛為他解毒,他仍舊是大乘的實力,對付不能動用靈氣的佛修們自然是輕而易舉。
他滅殺踏出大毗邪羅印範圍的人,滅殺寫信求救之人,將水攪得更混,令無量天中的氣氛更加詭異恐怖。
而他的師父,大乘佛修鑑心之死,亦是他一手設計。
他的目的,便是將所有人都困在無量天,不敢求助、不敢逃離,隻待七日一過,大毗邪羅印一成,邪佛便可吞噬陣中之人,成就無上邪法。
一切都說得通。
景春明顯然不是什麼俠肝義膽之人,而魚初月與他的交情顯然也算不上深厚。
但魚初月知道,不是他。
“茂學畢竟是我救的。”她道,“我肯定不是壞人。而且,整件事中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就算景春明他真的是邪佛的護法,以他全盛的實力,也沒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那麼多修為與他相差並不大的師兄弟,更沒本事光天化日之下,一擊殺掉修為遠勝於他的大剎部執印。方才我聽得很清楚,大毗邪羅印,對護法根本沒有任何加持。”
崔敗再一次摁住了她的魚腦袋:“嗯。”
此刻佛修們停止了念誦清心經,氣氛反倒不那麼詭魅縹緲,魚初月放眼遙望整座佛剎,一幅清晰的全景圖漸漸在她腦海中明朗起來。
大毗邪羅印……‘卍’字金光……魔音灌耳……色澤濃豔的壁畫……火焰獻祭……壁畫之下張開巨口的惡鬼……
破碎的線索,逐漸凝聚,匯成了一條越來越明朗的小徑,直通真相。
窗紙,仿佛一捅即破。
思忖間,二人穿過一條條金光大道,回到了大剎部。
大剎部氣氛肅殺,景春明、茂學、白景龍三人已被逼出了禪室,周遭團團圍著從各部趕過來的佛修們。
景春明三人的模樣頗有些狼狽,顯然已經歷過一番追逃和推搡。
而圍住他們的無量天佛者也並不從容——男佛修們身後追著神智迷亂的公主,女佛修們身後追著眸光通紅的皇子,場面混亂不堪,仿佛重現了事發當日的情景。
遠遠望去,魚初月隻覺頭皮發麻,脊背發冷。
外圈,佛修們橫起金剛降魔杵,抵住了發狂的皇子公主們,大聲吟誦清心經,令局面不至於失控。
內圈,景春明三人被逼到了講經廣場正中略高的石臺上,白景龍正費力地向四周解釋,他急紅了臉,說話頗有些刻板結巴。
“諸位請、聽我一言,我是天極宗弟子白景龍,師從玉華峰劍仙展雲彩,乃是玉華聖人的徒孫,並非什麼邪佛護法,此事定、定有誤會,諸位切莫激動,以免給人可、可趁之機!”
“不擅交際的樣子,與長生子如出一轍。”崔敗懶洋洋地點評道,“人多就慌。”
魚初月:“……”
沒想到長生子那樣的大佬還有這毛病。
景春明縮在白景龍身後,抬著雙手,滿臉冤枉:“師叔們,師兄弟們,茂學真不是什麼邪佛,我更不是什麼鬼護法!大家都這麼熟了,別這樣看我啊!我緣明是什麼人,大伙難道不清楚麼?”
三名執印也趕到了現場。
葫蘆執印踏前一步,金剛降魔杵重重杵地,暴喝:“那你如何解釋你不曾中毒之事?!”
“鑑誠師叔,你且聽我解釋……”景春明緊張兮兮地四下張望,生怕那股看不見摸不著又無從抵抗的力量從天而降,把他‘啪’一下碾成濃血。
他滿臉糾結,想起那些當眾書寫求助信然後原地暴斃的師兄弟,以及自家那個全神戒備仍舊毫無抵抗便死去的師父,種種慘狀令他心驚膽寒,哪裡還敢道破真相。
這一說出來,鐵定會被滅口的吧?!
葫蘆頭執印鑑誠將手中的金剛降魔杵狠狠一頓,道:“你倒是解釋啊?!”
景春明緊緊抿著唇,清秀的臉上滿是慫包表情,隻一味將茂學護在懷裡。
“我我我不能說!反正我和茂學,絕對不是!師叔,師兄弟些,就算邪佛戎業禍真在這裡,那也不是我們茂學,我覺著倒不如仔細搜搜各處,說不定他就藏身在哪裡呢!我可以為茂學作保!這些日子,我和他日夜不離,他絕對沒有任何不佛之心!”景春明倔強的樣子像個不屈的少女。
立刻就有一名佛者無情拆穿:“我曾見你用法印打下一隻乳鴿,與這小和尚一起烤著吃!”
景春明:“……”
“緣明,”佛修之中,踱出一個熟面孔,“師兄相信你不會與邪佛沆瀣一氣,你恐怕是上當受騙了。”
正是夜間魚初月曾見過的那一位骷髏大師——緣空。
“大師兄說得沒錯!”幾位大剎部的佛修連聲附和,“緣明,你不要再護著這個來歷不明之人,將他交給執印,是與不是,執印自會判斷。”
“不!”景春明緊緊攬住了茂學,“師叔!師兄!師弟!你們才是上當受騙了!幕後主使就是這樣轉移你們的注意力,你們若是燒了茂學,那才是真正落進陷阱!”
“什麼陷阱?”葫蘆頭鑑誠大師厲喝,“消滅邪佛,大毗邪羅印自能解除!緣明,休要再胡攪蠻纏!”
景春明臉紅脖子粗:“可是,得殺了茂學,才能證明你們錯了!到時候即便證明了是你們的錯,茂學已經活不過來了!無量天弟子,怎能濫殺無辜!”
此言一出,佛修們面上紛紛露出慚色。
的確,此刻除了茂學身上有蓮香、能解毒之外,並無任何證據證明他就是邪佛戎業禍的轉生童子。
出於私心,或許會有‘反正他嫌疑最大,是不是,一殺便知’的念頭,但眾人都是佛者,心中自然知曉這樣的想法大錯特錯。
場面一時僵滯。
景春明見到震懾了眾人,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師父從前教導我,絕不可先入為主,在心中給任何人定罪。若非證據確鑿,必須疑罪從無,誓不冤枉任何一個好人!寧殺錯不放過,那是邪魔外道所為!我等正道修士,寧願死,也絕不能走那邪路!”
此言一出,眾佛者不禁輕輕點頭:“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青天白日之下,佛者逐漸沉默,隻餘被擋在外圍那些被毒香控制了神智的凡人,仍在呼出靡靡之音。
詭異、香豔、肅穆。
魚初月眼前再一次浮起了濃墨重彩。
清心經與欲望之聲混合在一起,聲與色融合為一。
魚初月微感眩暈,撫了下額,重重閉上了眼睛。
一雙大手很及時地扶住了她。
心神動蕩,逆光訣散去,人群之外,魚初月顯出了身影。
崔敗略一沉吟,也撤去逆光訣,穩穩地扶住了她。
被人群緊緊包圍的白景龍雙眼一亮,戀慕的視線投向崔敗,又想看,又不敢一直盯著看,怕‘朱顏’生氣。
在這危急當口,心中竟是忍不住泛起絲絲酸意——為何,自家道侶和小妹師站在一起,竟然毫不違和,自己倒像是個多餘的。
便在這時,一名小佛修高舉著幾張紙箋,急急擠進人群。
口中高呼:“師父!弟子找到證據了!”
小佛修跑到了葫蘆執印鑑誠的面前,將手中紙箋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