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一團焦黑的半成品肯定是不能吃了,唯一的選擇就是,繼續吃放在保鮮盒裡的A套餐。
祈言才換過衣服,發尖上似乎還浸著水,他吃了幾口,忽然問:“你怎麼了?”
三分鍾裡,陸封寒一直在出神。
陸封寒捏著筷子:“圖蘭學院是不是快開學了?”
“對,還有半個月。”
“你來勒託一個月,去過天穹之鑽廣場嗎?”
“沒有。”祈言搖頭,又想起,“回來第一天,夏知揚來星港接我,開著懸浮車,在廣場外圍繞了一圈。”
“那就是沒去過了。”陸封寒提議,“吃過飯,去一趟?”
雖然很突然,但對陸封寒的提議,祈言向來沒什麼意見:“可以。”
天穹之鑽廣場是勒託中心,作為勒託的標志,常年有別的星球的人來參觀。不過因為面積大,倒不顯擁擠。
將懸浮車放在停泊區,兩人往中心方向走。陸封寒問祈言:“知道‘勒託’這個名字怎麼來的嗎?”
祈言搖頭。
陸封寒:“‘勒託’源自地球時代的希臘神話,意為‘養育者’,神話裡,勒託是一位女神,生下了主管狩獵和生育的女神阿爾忒彌斯,以及主管光明和未來的太陽神阿波羅。第二次科技大爆發,人類突破地球的限制,到達星際,幾乎從‘勒託’這個名字就能看出人類的野心——繁衍,徵服,光明,未來。”
“……勒託是人類新的起點!那時,所有人都在吶喊,人類注定向前,永不後退!”
遠遠傳來高呼,祈言循著聲音望過去,見一處石臺上站著兩個人,而人群在石臺下圍了一大圈。
“他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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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封寒遠遠看了看,收回視線:“所謂的遊吟詩人,據說是個傳統職業,興盛於地球歷十一世紀。這些人全聯盟到處跑,宣揚自己的政治見解以及思想,口號非常崇高,是‘為了人類與理想’。”
祈言沒見過,感興趣地近了幾步。
高臺上的年輕人正激昂澎湃:“……第三次科技大爆發後,我們迎來了科技繁榮的鼎盛時期。可是,不過短短一百多年,科技大毀滅!
‘科學的盡頭是神學’這句話,本就是出於人類的妄自尊大,竟將自己比作神!若不是人類自以為掌握了宇宙的鑰匙,急功近利,觸碰到了神之領域,聯盟怎麼會在這場科技浩劫中,無數行星爆炸,五分之三的人類死亡,曾經被人類徵服的九個行政大區,五個都重新沉入宇宙永恆的黑暗?”
祈言聽了一段:“這個人是反叛軍的擁護者?”
“差不多吧,聯盟言論自由,就算在這個廣場上高呼聯盟必敗,軍方也不敢動手抓人。”
陸封寒聽著覺得有趣,問祈言,“你覺得星歷143年發生的科技大毀滅,也是因為人類急功近利嗎?”
祈言毫不猶豫地搖頭:“不管是地球歷還是星歷,科學進程都是一樣的。新的法則被發現,新的科學地基也會隨之建立起來,接下來,很多未知的領域、人類無法理解的範疇,會迎刃而解。從歷史上說,比如細胞學說,比如相對論。之後,無數科學家,就會在這塊新的地基上開疆拓土。”
“隻不過,第三次科技大爆發倚仗的基礎,本就是空洞的、極容易塌陷的。所以接下來的科技大毀滅,隻是一個從開始便注定的事實,不存在所謂的‘人挑戰神的權威’。”
陸封寒遠遠看著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可是反叛軍就是以這一套理論,否定科學,鼓吹神學,蠱惑人心。還將所有的科學家,都視為瀆神者,以此為基礎,發布了所謂的黑榜。”
祈言決定用沉默來表達對這套理論的不屑。
看著祈言,陸封寒手突然有點痒,想戳戳這人的臉。
不過也隻是想一想而已——
戳哭了怎麼辦?
沒再將遊吟詩人的演說聽下去,兩人經過噴泉與綠道,站在了雕塑群前。
為聯盟做出過巨大貢獻的人,都會在這裡擁有一席之地,以供後人憑吊瞻仰。
祈言一個個挨著看過去,視線停下,指了指:“你跟那個人同一個姓氏。”
陸封寒順著他指的方向:“陸鈞?嗯,是挺巧的。”
第十章
陸鈞的雕塑參考的是陸鈞本人留下來的全息影像,身高一毫米不差,連指甲的弧度都極為精確。
他身著戎裝,左手垂握一把長槍,目光遙望遠處。而雕塑的底座上,寫著他的墓志銘,隻有鐵畫銀鉤的四個字:“僅為聯盟。”
僅為聯盟,一往無前。
陸封寒數不清自己在這座雕塑前坐過多少次,以至於這幾個字的一筆一劃都在腦海裡映得清清楚楚。
他以前甚至還想過,要是有一天,自己也死在了前線,不管能不能在天穹之鑽廣場混一座雕塑,都一定要用這四個字當墓志銘。
僅為聯盟。
話說半句,意義一看就非常深遠,特別唬人。
他偏頭問祈言:“以後你死了,墓志銘寫什麼?”
祈言跟他一起望著眼前的雕塑,回答:“以前想過,我想寫,‘身處黑暗,我曾追逐一縷螢火’。”
“聽起來讓人有點……難過?”陸封寒手插進褲袋裡,“你現在才十九歲,想什麼墓志銘、死啊死的,聯盟人類平均年齡都過一百歲了,你還有得活。”
完全忘了,幾秒前,明明是他主動問祈言想寫什麼墓志銘。
祈言小聲回了句:“不一定。”
陸封寒耳朵靈:“什麼不一定?”
祈言不準備回答,恰好,旁邊走來一個年輕人,個人終端的投影功能開著,密密麻麻顯示的全是字,他湊過來:“聯盟人類平均年齡現在雖然過百了,但在科技大毀滅時期可不是!那時,全聯盟每顆行星都在死人,有時一眨眼,一整顆行星都死絕了!
可是,有這樣的慘劇作為教訓,都還不夠。聯盟依然不知悔改,主張大力發展科技,每年依然投入無數的資金和人力!”
陸封寒挑眉:“你擁護反叛軍?”
年輕人一笑:“我誰都不擁護,我隻是反對聯盟依然發展科技、自尋死路!”
陸封寒點點年輕人手腕上的個人終端:“聯盟不發展科技,你的個人終端從哪裡來?你每天吃的,都是實驗室培育出種子、集中栽種出來的糧食。你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裡,跟我聊這些毫無邏輯的內容,是因為整個首都星,都被科學家研究出來的防御網籠罩,一枚炮彈都砸不進來。而且,”
他又指向身後陸鈞的雕塑。
“他和他所在的星艦,就是消失在反叛軍的炮口下。你好意思站在這裡,跟我們說,你反對聯盟發展科技?但凡陸鈞那艘星艦的防護水準跟現在的持平,反叛軍那一炮,就轟不死他。”
陸封寒語氣格外平靜,但他似乎天生帶著一股厲氣,像一把飲過血的長劍,能明晃晃地直指人心。
“你——”
年輕人無意識地退了半步,還想再說什麼,陸封寒不無輕蔑地打斷:“而且,反叛軍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知道他們暗地裡到底是個什麼打算?或許,是你腦子在星際躍遷的時候,落在蟲洞裡,忘記帶回來了?”
這句精彩形容,讓祈言忍不住瞥了眼陸封寒。
並默默記在心裡——這是他的短板,記下來,說不定以後能直接用上。
而那個年輕人沒敢再留,轉身快步走開,搜尋下一個“傳道”的目標。
懟完人,陸封寒神清氣爽,回頭看了看陸鈞望向遠方的眼睛,心想,你還是有用的——用來舉例,效果卓越。
在天穹之鑽廣場繞了半圈,天色擦黑,雙月出現在天幕,人群開始往廣場中央聚集。
祈言不明白:“他們看什麼?”
“聞名中央區的噴泉表演要開始了。據說設計靈感來源於地球時代的皮影戲,用水凝成人物,水幕和全息投影構造背景,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的劇目不重樣,去看看?”
越往廣場中心人越多,陸封寒把人護在身旁,憑借一身氣勢,硬是強行把祈言帶到了最前排。
噴泉已經開始變化,空氣中還有絲絲水汽,等待的間隙,祈言問陸封寒:“你以前看過嗎?”
“沒看過,我小時候,爸媽都忙,沒時間帶我來。後來他們死了,更沒人帶我來了。這之後,我上學,那時叛逆期,看不起這種逗小孩兒的東西。”
再後來,他離開勒託去往南十字大區前線,再沒回來過。
這算是兩人間第一次談起過去和家人。
祈言點點頭:“我也沒看過,陪你。”
後面有人往前擠,陸封寒錯開半步,半個人護在祈言身後,垂眼問:“你是在安慰我?”
隔得近,他發現祈言的耳垂上,有一顆顏色極淡的痣,像筆尖在水裡洗過,隻用一點殘墨點在宣紙上,不容易發現。
莫名地,因為這個細小的發現,陸封寒心情愉悅。
此時,人群響起驚呼,眼前的光線開始變化,一個透明而夢幻的世界出現在所有人眼前。
陸封寒看了半分鍾,視線又不由轉到了祈言身上。
祈言看得很認真,像是要把這一幕記下來。絢爛的光影映在他的瞳孔裡,讓陸封寒莫名想到宇宙中,遙遠而綺麗的星雲。
他移開視線,越過無數人安然喜悅的臉孔,朝雕塑群的方向望去,想,“僅為聯盟”,千百光年外,遠徵軍炮口所向,為的或許就是——守護並捍衛這一份簡單的安穩。
從天穹之鑽廣場回家,陸封寒松松握著操縱杆,問祈言:“想什麼?一直發呆,眼睛都不轉了。”
可能是因為長得好,祈言這副模樣,有點像3D打印出來的精美假人。
祈言回神:“我在回憶剛剛的噴泉表演。”
“這麼喜歡?下次可以再來看。”
“不用了,”祈言搖搖頭,“我已經記住了,以後想看的時候,回憶就可以。”
陸封寒遇見過不少記憶力強的人,聽祈言這麼說,沒多少驚訝,隻闲聊般詢問:“隻要看過的,都能記下來?”
“對,隻要看過,都可以。”
陸封寒想,原來在家裡,祈言每次拿著閱讀器快速翻翻翻,確實不是在練習翻頁。
“那如果是非常傷心的事情,想忘卻忘不了,會不會很難過?”
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隔了一會兒,祈言才輕聲道:“所以,遺忘是命運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