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若是將葉小姐進了門,我們兩又那麼像,小心你一個分辨不出,半夜就上錯了床。」我越想越覺得好笑,便咯咯咯笑出了聲。
他的目光卻落在房中的銅鏡之上,理了理衣領:「蘭生,別試探我,沒用。」
我見他不搭茬,便輕哼了一聲,赤著一雙腿從床上走下來。
我故意繞到那面鏡子前,讓他不得不看我。
銅鏡裏倒映出兩個身影,一男一女,我心裏驀地湧上來一個詞:狗男女。他終於偏過頭看我,從我身後將我輕輕擁住。
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神色悲戚,腦子裏都是從前家中未出變故時的光景。秦暮將頭放在我的頸窩,和我一起看著鏡子裏。
他的手在我身上上下遊走,聲音充滿了蠱惑:「怎麼會分不清?」
「你這裏,比她豐腴。」
「這裏也是。」「還有這裏..」
接著他在我的發間輕輕叩下一吻,我嬌笑著轉身鑽進他懷裏:「怎麼?還想再來?我等的起,你的葉姑娘可等不起。」
他輕笑著在我頸間猛嗅了一口,隨後推門而出。
走的時候不忘回頭告訴我:「今日就別出門了,被看到了,不好。」我在心中冷笑,他怕是想說:被葉清逸看到了,不好。
但我還是想看看,那位讓秦暮魂牽夢繞的姑娘到底長成什麼樣。我在王府裏遊蕩,一邊漫無目的地走,一邊尋找著秦暮的身影。果然,沒走出多遠,我就在遊廊的邊上看到了他和葉清逸。公子翩翩,佳人淺笑。
我躲在月門處,遠遠望著他們,那姑娘果然與我長得相像,但身形氣質還是大為不同。
她那般自矜,一笑便要淺淺低頭,伸手掩住唇齒。
她就像是蚌裏的那一團軟肉,因為未經風雨,所以格外的嬌矜,她隻要站在那裏,什麼都不用做,就自有人去憐愛她。
Advertisement
我便是包裹在外面的那一層硬殼,經海浪沖洗,經砂石磨礪,還偏偏不服輸不認命,外面越是狂風驟雨,越要硬著頭皮往上沖。
不招人疼。
他們二人相談甚歡,秦暮手執摺扇,一舉一動禮數周全。
這才該是一對,公子如玉,美人無雙,這兩人隻要站在一處,便是人間佳話。我悄無聲息地回去了。
我永遠是她的影子,隻能藏在她身後。
我隻能躲在暗處,永遠無法正面呈接陽光,她葉小姐不要的,剩下的,我都會奉若珍寶。
六
如果拋去我的身份不談,我進了王府這幾年,秦暮對我算是很好了。
時下夫人小姐們最喜歡的玩意兒,他都會給我一股腦給我帶回來,還經常摸著我的腦袋說:「別的姑娘有的,你也要有。」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總以為他是真心對我好,但他的眼神有沒有透過我去看別人,我知道,但是不想知道。
我從前雖也是出生於官宦人家,但我爹的官並不大,俸祿不多,能留給家中女眷的更是少。
所以吃穿用度上遠不及在王府的日子。
如果沒有葉清逸,我恐怕會認為秦暮是真的愛我。
但是人是會得寸進尺的,不受寵時想著若是能受寵就好了,等到受寵了,又會殫精竭慮,生怕這份寵愛溜走了。
這段不見光的日子裏,秦暮是我的唯一,我又算他的什麼?
這日秦暮推開我房門的時候,我正側躺在床上,手中翻著近日新買的話本子。
我瞥了他一眼:「才半日不見,王爺就耐不住想要跟我親近一番了?」
秦暮聽了我的言語,冷笑一聲。
我施施然走下了床,腦袋靠在他肩頭上,頭一歪:「生氣了?」
他眼睛眯起,睫毛濃密而纖長,一隻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將我的頭抬離他的肩膀。
隨即他歎了一口氣:「就是我太慣著你了,將你寵地這樣嬌縱。」
其實他的話沒錯,這幾年來我的身材日漸圓潤,頰邊也生了許多肉,隻要不提起葉清逸,他甚至盡到了一個為人夫的本分,雖然我隻是個上不得臺面的通房,他卻將我寵地像個正妻。
與他相識的人跟我說話沒有一個不敢不畢恭畢敬的。這一點,我還是感激他。
我知道,有時候人不能要求的太多,但一旦有人待我好,我就想要更好,若是他縱著我,我就又想在他面前任性一次。
我轉過身,又走到床邊,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王爺對我是寵愛,對她是偏愛,對我不公平。」
我若是能選得話,恐怕更想選偏愛。我做了好幾年葉清逸了,但我是蘭生呀。他輕聲笑了:「蘭生,你與我談公平。」
他目光定定地看著我:「你對我從來就沒有愛。」我一時愣住,居然覺得他此時的目光有些悲戚。
他說的對,最開始,我隻是想要活命,這麼多年,我在他身下輾轉承歡,不過是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去處。
我這一個愣神,被秦暮捕捉到了眼中,他神色戚戚:「你看蘭生,你的心是最冷的,捂不熱。」
七
第二日我吵著府上太悶,央著秦暮帶我去街市上逛逛。他頗為無奈地被我拽著走。
街市上人潮湧動,小商販不斷叫賣,提著扁擔的貨郎走街串巷。
我走進一家首飾店,拿起兩個首飾上下對比,一個步搖鑲嵌珠玉,翠綠清雅,一個鎏金鳳簪雕刻精湛,高貴精緻。
各有各的好,一時間竟不知道選哪個,我左右為難。
這時秦暮的頭貼了過來:「喜歡什麼都拿著便是,你還怕我買不起?」
我卻沒好氣地將兩個都放下了:「喜歡什麼就都留下,這就是王爺喜歡葉清逸,卻還要留著我的原因?」
他突然直起腰,臉色冷了冷,沖我擺擺手:「那不留了,即日逐出家門。」
我一愣。
他見我有那麼一刻嚇到了,隨即笑了,轉身而走,我馬不停蹄又跟上。
他將我帶到了一家成衣鋪子,這家鋪子是城裏最出名的店鋪,他家的手藝最好,用料最講究,當然也最貴。
我挑了一件紅色的衣裙,布料柔軟,上有金絲勾勒,老闆連連誇讚我眼光好,這件衣服當是他們鋪子的鎮店之寶,工藝太過繁瑣,幾個月才能做成一件,可以說有價無市。
我故意拿著這件衣服試探秦暮:「這衣服這麼好看,還就這麼一件,不如買了給葉姑娘穿穿?」
他卻皺了皺眉頭:「陪你買東西,你老提她做什麼?」
他將衣服在我身上比了比,隨即露出贊許的眼光。
「還是襯你。」
隨後他趴在我耳邊說:「看起來也比較好撕。」我一把將他推開,瞪了他一眼。
回去的路上,我低著頭問秦暮:「方才,您這算是偏愛麼?」我故意走慢些,等著聽他的回答,他卻沒吭聲,走得遠了。我沒好氣地站下:「王爺怎麼不回話?」
他回了身,一步步向我走來,刮了下我的鼻子。「顯而易見的事,我為什麼要回答?」
八
秦暮曾與我說過,他喜歡葉清逸的原因。
彼時,我以為他會說喜歡她端莊大方,喜歡她溫柔婉約,或是喜歡她骨子裏透出來的嫺靜淡雅。
但他的回答與這些都不搭邊兒。
他說:「她是第一個給我開門的人。」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聽得我雲山霧繞,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沒回答。
秦暮就是這樣,話說一半,留一半。
興許說出來的那一半裏,也一半是真,一半藏著假。習慣就好。
回到府上,我換上那件紅衫給秦暮跳了段舞。
我不太會舞蹈,所以舞步淩亂,磕磕絆絆,最後實在跳不成了,就索性直接就坐到他懷裏去了。
他眼睛眯起,打量著我,將我看了個徹底。
「多漂亮的衣服在你身上都是累螯。」
溫熱的呼吸撒在我的肩頸:「我隻想把它們一件一件扒下來。」
我突然與鏡子中的他對視:「王爺,我是誰?」
他沒有回答我。
我想制止他,但是不得其法,眼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臉色潮紅,唇中溢出呻吟。我隻能扶著桌面:「王爺,我是葉清逸還是蘭生?」
他伏在我頸間:「葉清逸是誰?」
我終於放鬆下來,一切由著他,仿佛化身成一葉扁舟,海潮不斷衝撞,我就打著旋地在水中輾轉,一波一波浪潮洶湧而來,將我一點一點抬高,於是我又化作了
天上雲朵,綿軟地無可救藥,就隻是癱在天空中,等風來,將最後的一點自我也送走。
在秦暮的懷裏,我是海上舟,我是雲中月。
九
葉家好似有意拉攏秦暮。
近日,葉父帶著葉清逸經常來往王府,每每此時,我都要閉門不出。
實在憋悶得很。
這日正是乞巧節,乞巧節又叫女兒節,大多是女兒家祈求美好姻緣的節日。每逢這日,街上盛景空前,車馬難行,葉清逸與秦暮選擇在這天出行,二人的心思不言而喻。
彼時我在房中正無所事事,用螺子黛對著鏡子畫眉,聊以打發時光。
聽見了秦葉二人選擇這天出行,手不由得一抖。
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半晌無言,最後我決定,畫得再濃一些。
這樣的好日子,縱然沒有秦暮陪著,我也不能錯過。
到了夜晚,月彎如鉤,我推開門,料想秦葉二人應該已經出去了,憋了一天了,我也終於能見光了。
庭院內花香浮動,盛著滿滿一院子的如水月光。
我踩著月色出門。
外面花燈掛滿街,遠遠望去仿佛一條璀璨的遊龍,街上人潮湧動,攤販遍地,有做糖人兒的,有做糕餅的,還有賣剪紙的。
人圍得最多的地方,中間一定是玩雜耍的。
有人踩高蹺,有人一口水噴出去,水遇到空氣就變成火。
我突然想起從前家人還在的時候,我爹一手牽著我堂姐,肩上扛著我,我們走一路笑一路。
一時間有點傷感。
這時,我看到了道邊一個賣面具的攤子。上面各色面具,稀奇古怪的,很討人喜歡。
我正伸手去觸,結果沒碰到面具,碰到了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我詫異轉頭,正對上一個亮晶晶的眸子。
他的眸子如碧波瀲灩,仿佛江南一場夜雨過後,籠著一層淡淡的水霧,他的嘴唇微微抿起,抿出一道淡淡的白線。
是一位翩扁的少年郎。
他顫著將手收回,紅了耳朵:「在下唐突姑娘了。」
我莞爾:「無妨。」
「公子也喜歡這個?」我問他。
他微微一笑:「姑娘可是也看中了?」我微微點頭:「讓與公子罷。」我本就習慣了相讓。
我轉身而去,已經走出很遠後,身後卻有人氣喘籲籲地扒開人群,跟上了我。他急喚我:「姑娘,姑娘。」
我回頭看他,面露疑色。
他爽朗一笑,將手中地東西遞給了我,原是那個面具。「我怎麼能奪姑娘所愛,所以買下來,送予姑娘了。」我遲疑著接下,沖他威威頜首:「那謝謝公子了。」他又沖我笑:「夜深露重,姑娘走路要當心。」
我點了點頭,回身離去,卻總覺得身後那位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果然,我都已經走出很遠了,身後突然傳來喊聲:「在下姓喬,名沐言,家在上章街上住,何時能再見到姑娘?」
我摸了摸臉,看來他是相中我了。
我突然來了惡趣味,側頭逗他:「永安王府,隨時恭候。」我擺出王府就是想嚇嚇他,看他樣子傻傻的,諒他也不敢來。
繞過這條主道,旁邊的街道人就稀少了許多,但人數也比平常要多上幾分。耳邊突然傳來幾句磕磕絆絆的歌聲。
我順著街道走,尋找歌聲的來源。
在一個偏僻的角落,看到了一位大概十五六歲的姑娘,她眉清目秀,將一首曲子唱的斷斷續續。
她身上的衣衫很舊,卻很整潔,面前擺著一隻碗,裏面躺著幾枚銅錢。是個賣藝的。
這時我腰上一緊,肩上一沉,一個腦袋靠在了我肩上,下巴戳著我的骨頭。「看什麼這麼用心?」
是秦暮。
十
我轉過頭與他對視:「怎麼就你一個人?」
他靠在我肩上,眨了眨眼睛:「人送回去,就來找你了。」
哦,原來是將葉清逸送回去了,又來找我。
他晃了晃在我肩上的腦袋:「可有想我?」
我哦了一聲,便沒去看他。
面前的姑娘因為聽她唱歌的又多了一人,變得更加緊張,甚至還破了音。站在我身邊的秦暮也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我蹲下身,在姑娘的碗裏放了一錠銀子。
許是從未有人給過這麼多的銀錢,那位姑娘瞪圓了眼睛,竟直接彎了膝蓋,想要向我兩跪下了。
我忙將她扶住:「使不得使不得。」
她望著我,一雙眼睛裏噙滿了淚:「小女卑賤,曲子也唱的難聽,怎敢要小姐這麼多銀子...」
我用手將她的話堵了回去:「這種話以後切勿再說,記著,你是最珍貴的。」回去的路上,夜色已深,月光鋪陳在青石板路上,仿佛撒了一地的碎金。
秦暮問我:「她唱的那樣難聽,為何你還給她那麼多銀錢?」
我步伐緩慢:「曲子是不好聽,但我賞的是別的東西。」
我接著說:「雖然她身處困頓,卻仍然不卑不亢,既沒有去偷去搶,也沒有賣自己.
說到賣自己三個字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瞄了一眼秦暮,隨即低下了頭。
秦暮跟在我身邊,聽見我話音中斷,也隻是皺了皺眉頭,沒再說話。
我們回去地明顯有些晚了,路上的行人已經比方才少了一大半,但攤販仍在盡力叫賣,街邊的小吃攤子裏星星點點坐著幾個人,攤主忙的熱火朝天,袖子一擼,鍋蓋一掀,整個攤子都籠上了一層白氣。
我看著街邊吃著餛飩的父女出神。
突然想起來從前的乞巧節,我爹帶我和我堂姐去吃餛飩,都是先將滾燙的餛飩吹涼,再喂給我吃。
我吃過了之後,他再笑眯眯地舀起另一個吹好遞到我堂姐嘴邊。這樣一來,他就顧不上吃,我問:爹爹怎麼不吃?他總是笑著答道:爹爹不餓,你們飽了,爹就飽了。我站在原地不動了。
動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