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知道他指的是彭裁縫夫婦那兩個孩子,那對假夫妻死後,孩子們重新恢復了孤兒身份,如今大部分人員都要離開上海,孩子的去向確是個問題。
賀雲欽看著王彼得:“組織平時危險活動太多,孩子太小,隻能送到福利院或是給找穩妥的人家收養。”
“福利院?”王彼得連連搖頭,“福利院的底細我最清楚了,上至院長下至護理員,無不克扣,何況如今兵荒馬亂的,眼看他們自己吃飯都成問題,哪顧得上底下的孩子,你們平日路過福利院,沒看到裡頭的孩子一個個都面黃肌瘦嗎,胖小子們真要送過去,幾天就能瘦脫形。”
賀雲欽的確不忍心將孩子扔到福利院,思忖著道:“那就跟我們去重慶,到了那再好好給他們找戶人家收養,隻要知根知底,想來孩子不會受苦。”
“這兩個孩子能吃又能鬧,給誰誰都不會喜歡。”
賀雲欽皺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王探長自己收養?”
王彼得這時剛坐下,聽到這話彈簧一般從椅子上跳起來。
紅豆抬眼看向王彼得,他雖然滿臉錯愕,難得竟沒有流露出嫌惡之情,不由心中一動,低下頭細想,王彼得面惡心善,一直是孤身一人,雖說活得瀟灑,有時難免孤寂,兩個孩子舉目無親,若是由王彼得好好撫養,也算是兩全之策。但最後如何定奪,還得看王彼得自己怎麼想。
王彼得好半天才接話道:“不好不好,這主意不好,我一個人好好的,幹嗎要往自己身上攬麻煩。”
話雖這麼說,語氣卻並不決絕。
賀雲欽和紅豆對視一眼,都了解王彼得的性格,並不一味勸他。
賀雲欽隻道:“剛才我的確考慮不周,孩子放福利院不妥當,不如先由我和紅豆將孩子帶到重慶,到時候孩子交給哪戶人家,再商議就是了。”
王彼得聽說賀雲欽要將孩子帶走,竟閃過一絲不舍的神情,好一會才喃喃道:“折騰來折騰去也麻煩,反正過兩天我也去重慶了,孩子就由我順便帶過去得了。”
賀雲欽笑了笑,將胳膊枕到頭下,順勢接過話頭:“話說在前頭,誰帶到重慶去就交給誰收養。”
王彼得從懷裡掏出酒壺正要喝,聽了這話,臉色變了幾變,不甘心地重重一哼:“我收養就我收養,大不了增點口糧,若是日後實在養不下去,再給他們找戶好人家也不遲。”
紅豆笑道:“兩個孩子交給王探長,大的才五歲,小的才兩歲,真要養大還有好些年工夫,為了保重身體,探長的酒可得少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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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彼得滯了一瞬,又飲了一口,最後到底還是將酒瓶收回了懷中。
紅豆含笑望一眼賀雲欽,並不戳破王彼得,隻平靜起身道:“吃完午飯我們就要出發了,探長不如留下來吃頓便飯。”
王彼得擺擺手:“還得趕回去安排兩個胖小子的飯食。”
***
賀家飛機抵達重慶時,已是深夜。
來迎機的人卻不少,不是跟賀家打過交道的當地政要,就是這次南遷的上海商戶,攜帶前來的家眷,個個都珠光寶氣。
到了公館,紅豆陪著賀雲欽的擔架下了車,果如賀竹筠所言,這地方景致幽茜、悠然一境,若不是眼下迎來送往的賓客太多,倒的確是個適合靜養的好地方。
尚未入內,看到段明漪和賀寧錚從另一輛車下來,段明漪跟婆婆一人一邊,各自招待一派女眷。賀寧錚陰著一張臉,一副風雨欲來的架勢。
第108章
因為紅豆懷孕的緣故,賀家特將二人房間安置在一樓, 夜深了, 景致看不清楚, 但從窗口不時飄進來的草木清香來判斷, 庭院裡應是種了不少花草。
客人們離開時已是夤夜,次日一早又有不少客人來拜訪, 紅豆大部分時間需在房中陪著賀雲欽, 女眷們暫且專由賀太太和段明漪負責招待。
四妹一大早就賴在房中跟兄嫂說話, 賀雲欽傷口的情況比昨日又好轉了些,趁四妹跟紅豆說話的工夫,他讓管事拿報紙過來, 專揀頭條新聞來看,然而一份一份報紙看下來,終於還是露出失望之色。紅豆有心詢問, 礙於四妹在場, 不得不按耐住。
二樓,賀寧錚從書房出來, 手裡捏著一封電報似的物事, 額角隱隱有青筋在跳動, 沉著臉在門口呆立許久, 終於抬步往樓下走去。
到了客廳抬眼一看, 段明漪正含笑跟幾位太太千金說話,畢竟賓客在場,他不得不放緩臉色, 立在原地,讓下人過去傳話。隨後便轉過身,快步走過長長的走廊,回了自己的臥室。
不久段明漪來了,他聽到身後動靜,立在床邊,並未回頭。
段明漪推開門,目光落在丈夫颀長的側影上,剛要入內,不經意瞥見丈夫手裡捏著的那張物事,心猛的一跳,立了片刻,強作無事掩上門,走近丈夫,柔聲道:“叫我回屋做什麼。”
賀寧錚緩緩轉過臉來。
段明漪立刻感受到了一股逼人而來的森冷氣息,丈夫的目光復雜至極,明明很憤怒,細辯之下又有種自嘲的意味,不由得停下腳步,靜靜看著他道:“這是怎麼了?”
賀寧錚緊緊盯著她,他的妻子,到了這種時候,依然有著無懈可擊的風度。
霎那間,胸膛裡猛的竄上一股辛辣苦澀的味道,定定看了她一會,隻覺得譏諷至極,緩緩搖頭,無聲笑了起來。
“夫妻數載,我希冀你對我有一點點夫妻間該有的情分,可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他這樣失望憤怒她是第一次看到,她定了定神,竭力不讓自己露出慌亂的神色,抬步朝他走去,邊走邊道:“到底怎麼了?為何生這麼大的氣?”
“怎麼了?” 他緩緩舉起手上的那份電報,一字一句道,“這是上海拍過來的電報,你們段家去找金條的事實一一在列,由不得你們不承認,直到現在你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
說話時她已經走近他,他厭惡地一抬胳膊,段明漪本要去抓他衣袖,一時間站立不穩,跌坐到床邊,靜了幾秒,回頭看向他:“我早就跟你解釋過,大哥二哥是為了找朋友才去的公共租界,因為躲避不及,不小心誤中了流彈,大哥他們醒後,你當面也確認過了,為何還不相信我。”
賀寧錚目光中怒意一熾,冷笑道:“你是不是以為全天下的人都不及你聰明?你可知道,因為分管金條的事,大姐夫的上司怕他瀆職或是私吞,早派了人在他的寓所外日夜監視,開戰前幾日,跟他往來的人,無一例外被排查,你大哥二哥從大姐家出來後去了何處做了何事,統統有照片可為證,如今大姐夫面臨降職,你盡可以接著狡辯,段家的麻煩還在後頭!”
段明漪臉色一白,死死咬住唇。
“早前大姐疑心你,說開戰前她跟你提起過金條的事,沒多久你大哥二哥就去找大姐夫套話,隻猜此事跟你有關,我一力向她保證,說這一定是誤會,因為無論你還是大哥二哥,都不可能會是這樣的人,直到今早收到這份電報,鐵證如山由不得我不信。段明漪,事到如今,難道非要上海來人跟你當面對質,你才肯承認?”
段明漪猛的抬頭,眼淚應聲而落:“是,我承認,我們段家已經山窮水盡了,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連累大姐夫事先也未想到,寧錚——”
她神色依然倔強,眼淚如斷線珠子一般止也止不住:“段家畢竟百年望族,難道我們能眼睜睜看著段家破產?換作你,你又能怎樣。”
賀寧錚聲音一瞬間沙啞極了:“為了你們段家的體面,你就可以自私到什麼都不顧?世間萬物榮衰更替是為尋常,盛極必衰是逃不過的定律!這些年來,滬上多少人家改換門庭,段家捱不過去了,宣告破產又如何?”
破產?段明漪目光一下子變得極為決然,不不不,她是段家千金、賀家的長媳,才貌兼備,人人稱羨。她在美利堅接受最好的教育,往來都是有名的世家千金,身為聖約翰的樂理教授,她不但籌備滬上名媛俱樂部,還經常主持有深度的茶話會。在滬上年輕貴婦的社交圈裡,她既有才情又有名望,從來是站在最頂端的那一個。
細論起來,跟虞紅豆這種出身的女孩子同為妯娌,對她來說都是一種辱沒,至於段家破產,那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眼看賀寧錚氣得五官都有些變形,突然之間,她素有的底氣變得不確定了,為免情況變得更壞,不得不哽聲道:“正因為我顧及夫妻情分,所以我才不肯讓段家陷入絕境,你別忘了,我既是段家的女兒,也是你們賀家的長媳,我們段家的名聲,關乎著你們賀家的體面。”
“名聲、體面……”賀寧錚失望至極,臉色瞬間如同蒙了一層灰,“到這個時候了你心裡還隻有這個,段家的情況我不是不清楚,為了救急,前後我開過多少筆款子——”
“你每開一筆款子工廠就會有記錄,久而久之遲早會傳到公婆耳中,何況廠子裡的老人那麼多,此事根本瞞不住。真到了那時候,人人知道我們段家需要依靠親家來度日,一人踩萬人踩,境況會每況愈下。寧錚,我有我的苦衷——”
賀寧錚啞笑起來:“是,正因為你有所謂的苦衷,所以你為了你們段家的體面,寧肯讓你大哥他們去找傳說中的金條,事後連累大姐夫,到我面前依然不肯說實話,你可知道,所謂夫妻,就該同舟共渡,你事事將我排除在外,事事隻考慮你自己的利益,在你的心底,可曾將我當成過你的愛人。也好,經過這次之事我才明白,在這段婚姻裡,我糊塗到什麼地步!”
段明漪心裡一慌,慌亂起身去捉賀寧錚的手,被他再次推開。
他語調沉鬱至極:“明漪,我有多愛你你不是不知道,愛一個人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我再清楚不過了,的確,當初是我追求的你,可是成親至今,無論我怎麼付出,我始終體會不到半點你對我的愛意。任性、固執、虛榮,這些我都可以包容;破產、難關、困境,做丈夫的就該跟妻子共同面對,但唯獨——我不能容忍一個永遠不會愛我的妻子。”
他說著,越過她的身畔,腳步沉重,一步一步往門邊走去:“稍後我給你開筆款子,這筆錢足夠保障你後半輩子的生活,上海那邊的事我也可以想辦法幫你解決,你要是不願再待在重慶,我可以派人送你去香港或是國外,一切都在你自己的意願,明日,我們就登報宣布離婚。”
段明漪面色大變,眼睜睜看著賀寧錚走到門口,一想到離婚以後會面臨什麼樣的生活,風度、優雅——統統顧不得了,急踩著高跟鞋追上來,死死揪住他的衣袖,恨聲道:“寧錚,大哥殘了腿,二哥也受了傷,就算段家不對,但我們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不能拋下我。”
猙獰面目到了這一刻才露出來,賀寧錚眼睛看著前方:“我給過你無數次機會,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說著,一抬手肘,斷然揮開她的手,開了門,出去。
段明漪死死地盯著他遠去的背影,指甲幾乎陷進肉裡。
第10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