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他披上外袍,訥訥低聲:「既然打定主意要罰,將軍怎麼又出言袒護他們?我以為是要我……息事寧人。」
他微微挑眉,默了片刻:「我是同你講道理,無意袒護。」
原來是誤會。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由得生出些愧怍。
裴鈞對著銅鏡理好戰甲,轉過身來。
「所以昨夜,你以為這件事,會被輕輕揭過?」
我點頭。
他又問,「為何不鬧?」
「鬧?」
從小到大,沒人教過我鬧。
打情罵俏是閨房情趣,同主子發脾氣,是找死。
我一愣,不可思議地笑,「將軍,我怎麼能同你鬧?」
給貴人們奏樂唱曲時,我眼睜睜看著一個姐姐被逼著馬趴在榻上,赤裸著受掌摑。
隻因為她不願當著眾人面行事,哭聲大了些。
他沒再說話,半垂眼中似有憐惜。
生了薄繭的掌心覆在我發頂,輕輕一揉。
Advertisement
08
因著那夜的事,我一連七八日都沒再出過大帳。
裴鈞每日領兵巡視邊境,還要在校場待上三個時辰,整夜地理事。
在帳外守衛的軍士不同我說話。
若不是醒來時常發現有人給我穿了襪子,我真要以為這帳子裡隻我一人住。
我實在無聊,坐在窗邊往外望。
隻有一個接一個的營帳和穿梭的守衛。
明明眼前隻有刀兵相撞,駝鈴聲卻很清晰。
泠泠作響,越來越近。
文劍打馬在前,幾匹駱駝緊隨其後,緩緩顯出車駕上的貨物。
我從簾帳中探出頭,見文劍勒馬停在帳前,才敢走出。
「姑娘來看看,這些東西同你從前用的比,如何?」
文劍抱著一床被衾,要我摸摸料子。
「邊疆苦寒,將軍令我去買了些鋪蓋,想來這些料子睡著能舒坦些。」
軟滑涼潤,是江南來的煙水緞。
榻上被衾粗糙,我又總愛解衣休息,磨得後背發紅。
裴鈞每日被我當成架腿的軟枕也不惱,唯有在被我手腳冰到時,才會皺著眉嘶一聲。
對一個毫無身份的人,也能這樣細致嗎?
何況他還始終不曾碰我。
想起出閣那日,媽媽說我是得了大造化。
我心頭隱約一抽,又是一軟,心跳咚咚亂了。
文劍正令僕從卸貨,我提起笑意,上去逗他。
「文哥哥趕了多久路?這樣新的好料子,難道是去蘇州現買的?」
文劍唇角微顫,若無其事地調侃:「姑娘既然喚我一聲哥哥,現買也是應該的。還有不少雜物,將軍囑咐帶來給你玩。」
幾個粗壯婦人卸下被衾,將榻上物事全部換過。
我聽見他提裴鈞,有些低落。
「他何時能回來?每日飯菜煮得爛糊,我都分不清是什麼。」
他嘆口氣:「我亦不知。不過回來時望見了將軍的人在收拾寢具,想來這幾天就能回。」
我歡喜道過謝,送他出了營帳。
綢緞首飾堆了滿箱,布置樸素的帳中頃刻珠光寶氣。
我要水梳洗完畢,抖出一身成衣,左看右看。
燭火虛虛映在衣角的暗紋牡丹上,晃出金光。
我披下半幹的頭發,立在銅鏡前解衣。
「她今日吃了什……」
有人說著話掀開簾帳,我在鏡中望見自己光溜的腰腿,和裴鈞錯愕狼狽的臉。
!
我滿頭血轟一下衝上了臉。
電光石火間,裴鈞背對著我死死攥住簾帳,隔絕了後面的人。
外面傳來文劍莫名其妙的聲音:「將軍?是讓屬下走?」
裴鈞深吸口氣,嗓音啞了幾度。
「把門守緊,誰都不許放進來。」
我噠噠竄回榻上捂著,面紅耳赤。
空氣裡靜得隻剩呼吸,我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將軍怎麼、怎麼突然回來了?」
我羞得躲在被子裡扭曲,聲音細若蚊蠅。
裴鈞平復些許,臉色依舊冷硬嚴肅,卻無論如何也不看我。
「抱歉……忘了帳裡有女眷,是我的錯。」
他呼吸略急,將屏風置在進門的簾帳後,又發現浴桶失去了遮蔽。
他額上分明沁了汗,音色愈發沙啞,不自然地岔開話題。
「你,用過飯了嗎?」
我從錦被下探頭,紅著臉:「還沒。」
「我去做飯。」他風似的轉身,急急朝外走。
怎麼這就走了?
「等等!」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開口叫住了他。
「將軍不如,就此……給我個名分。」
我聲音越說越低,心髒拍得咚咚作響。
往日在樓裡,媽媽說得最多的,就是名分。
妓子被恩客贖走,隻要過了明路成了正頭良妾,就算是脫了舊骨,不至於再遭人作踐。
無名無分做個通房,年老色衰後便是窮途末路。
他是君子,亦是難得的倚仗。
裴鈞微亂的呼吸一絲絲穩下來。
他許久沒回答我,邁至榻邊,已然換了神情。
我抓著被角,倔強等著回復。
「我會養著你。到你大了,再給你尋一門好親事。」
他音色沉沉,又沙又慢。
我張張嘴,愕然低語。
「可人人都知道我在將軍帳中……」
「這也無妨。」他眉眼低垂,指腹緩緩摩挲著腰間劍柄,「你尚是處子。不必顧及流言,尋個身份低些的夫家明媒正娶,將軍府替你撐腰。」
撐腰?
我抬頭,竟扯起了嘴角慘笑。
聘娶的妻子同主家不清不楚,這是靠權勢壓便能壓服的?
「將軍,我入了您的帳,眾口鑠金,您要……未來夫家如何信我。」
我胸膛不受控地泛起脹痛。
他眉弓下一片陰影,隱沒了眼神。
清白存疑的廚娘和將軍府女眷,想也知道怎麼選。
被主家賣去下一家的從沒有好下場。
他仍舊緊閉唇線,僵持不下。
我眼角掉下一顆淚:「將軍不願收我?」
他盯著那滴淚,被灼傷般一哽,臉色已完全沉冷。
「你二月才過十五。」
他指節泛白,「若我染指你,豈非畜生。」
我定定看著他,終究敗下陣來,低聲懇求。
「奴隻求個名分。將軍日後將奴打發獨住都行。」
我慢慢跪伏在榻上,脊背冰冷。
除去系在腰間的肚兜系帶,毫無遮蔽。
我額頭抵著手背,看見肚兜攏不住的胸乳與折疊跪著的腿。
他的視線越坦蕩,越顯出我的卑微。
我心口堵得厲害,仿佛肝髒被擰緊脫水,渾身都掀起澀痛。
裴鈞微閉著眼,解下大氅將我覆住。
「你自己也不願意。因何非要入我府內?」
我噙著淚攥緊被單:「將軍,願不願意,從來不是奴說了算。您身邊……是最好的選擇。」
燭芯爆出燈花,他半晌不語,極輕地嘆了一聲。
「要想好。若留下,便絕無離開的機會了。」
我慢慢直起身,決然膝行至他身邊,貓似的俯首蹭他掌心。
那指尖冷潤微粉,在我眼角一拭。
燭火熄滅,我ṭũ̂ₑ躲在黑暗裡,仍舊止不住地抖。
他已有倦色,可跟我一樣,也是許久沒睡著。
我扯起錦被蓋住頭,抱膝蜷起。
方才的畫面反復回想,屈辱感猶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湧。
「悶在裡頭難受。」
裴鈞微不可聞地吞咽一下,似嘆似哄。
那隻手從我發頂探入,將被衾往下拉了拉。
「亂世蜉蝣,女子生存本就不易。我姐姐,也未得善終。」
……姐姐?
傳聞中,極少聽見她。
裴將軍的姐姐,似乎很早就失蹤在了邊疆,沒有人提起。
我輕聲抽泣,在半濃的黑暗中望著他。
瘦長手指停留在我臉側,頓了一頓。
他側過身,調平氣息,慢慢地同我說。
「你年幼又無父母回護,流落風塵,想著乖乖順順地謀一個倚仗,無可指摘。
「隻是莫要再作踐自己。受人欺辱便頂回去,不必勉強奉迎我。我守在此處,就是希望每個百姓,都能活得有自尊。
「讓好好的姑娘淪落到賣皮肉為生,本身就是堂官大臣治世不明的錯。我無力改變全局,你既留在我身邊,活潑恣意些便是。」
勾引人不是我的錯。
我突然便生出洶湧淚意,沒克制住出口的哽咽。
他被我捉住了手。一頭埋進掌心後,便無論如何也壓不住抽泣的顫抖。
他呼吸停了一瞬,便將我攏進懷裡。
手也不曾收回,任由我的淚浸湿指節。
「睡吧。軍務還需收個尾,過些日子,帶你進城住下。」
09
這一等,我十五生辰都過了幾個月了。
裴鈞抽闲抱了隻貓來陪我,便整日整日地不在帳中。
我蒙眬睜眼,面前人側身將我摟著睡熟,半個身子都壓了過來。
裴鈞眉帶疲色,鼻尖抵在我臉側,微涼。
他今日沒走?
我一驚,隻輕微動彈,面前人便睜開了雙眼。
「怎麼醒得這樣早?」
他半闔起眼,輕捏我肩頭。
「昨日睡得早。」我乖乖往他懷裡靠,「將軍今日不忙了?」
「嗯。想起你的笄禮未辦。」
他慢慢卷我發尾,嗓音倦啞。
「進城多住幾日,把笄禮補上。」
我微怔:「那……未免太繁瑣。也不是大事。」
他蹙眉,掀起眼皮:「女子成年及歲,如何不是大事?按流程籌辦下來,興許還能順帶給你過個十六的生辰。」
我赧然垂眼,試探著想環住他。
他似乎察覺了我的意圖,腰腹緊繃一瞬。
手還未徹底攀上,肥軟的貓肚子就嘟一下悶到了我臉上。
是裴鈞的貓。
往中間一擠,擠出道天塹。
「將軍!」
一道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
「馬備好了,您看什麼時候出發?」
我猝然一驚,連忙紅著臉收回手。
裴鈞喉頭微動,像是失望,又像松了口氣。
他坐起披衣:「我先去校場。一會兒,文劍來接你。」
我點頭,看著帳外天色由昏藍轉為青白。
文劍在帳外敲著劍喊起床。
我起身洗漱畢,他已等許久了。
「文哥哥這是一夜沒睡?」
我目光停在他烏青眼圈上。
「念姑娘。」文劍熟稔地略一拱手,「新得一匹好馬,沒忍住試了半夜。」
我扶著車轍耍賴,想騎他的馬。
文劍被噎得沒話,擺手趕我上車:「小姑奶奶,你若是摔著了,我月俸就被罰沒了!」
他半推半求地把我塞進車裡,躍馬而上。
「待護送你與將軍進城,我還有事要辦。得回一趟京師,把你的戶籍劃進府裡。天子已過問多時了。」
他說得煞有介事,我饒有興趣:「天子問什麼?」
「裴家骨血隻剩將軍一支。將軍從前不願娶妻,更不納妾。誰勸都沒用,鐵了心想一個人死在沙場上。」
文劍打馬在前,語調漫著苦澀的調侃。
「如今破天荒在身邊留個人,為表關照,宮裡很看重你。這些時日,常派人問……問你可有孕。」
我猝不及防:「這……這恐怕要叫他們失望了。」
世代忠良的將領,但凡是個皇帝,都會關心他們的家室子嗣。
何況裴家面臨絕嗣,烏桓又虎視眈眈。
可裴鈞最多就是替我焐熱腳,睡到半夜就出去泡冷水。
我揣摩著開口:「文哥哥,可知將軍的姐姐?」
他脊背一僵,放慢馬車速度:「將軍同你說了?」
我搖頭:「不曾細說。」
他也沒有回答我,沉默著驅車。
我識趣不再問,抱著花花,等著馬車抵達校場。
石子路吱呀不平,我昏昏欲睡,他卻突然開口。
「裴大姑娘隨家人住在邊疆。將軍隨老將軍進京面聖,半路便出了差錯。
「烏桓人衝關劫掠邊城。將軍帶兵返回。救下了我。
「大姑娘被斬首祭旗。烏桓人當場侮辱了剩下的人質,然後殺了。」
他聲音緩下,似乎並無太多情緒波動,平平陳述。
「我妹妹也在裡面。」
我腦海轟然一聲巨響,睡意全無。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