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張嘴,說不出話,半晌隻擠出兩字節哀。
文劍揮下一鞭,馬匹吃痛,蹄爪掀起一陣塵土。
背影裡看不出情緒,我默然盯著他攥至泛白的指節。
「事情都過去了。我放不下,將軍更放不下。」
他回頭看我一眼,眼尾有些紅。
「你不是好奇將軍的廚藝嗎?其實也沒什麼,清點戰場,有個小姑娘沒死透,拉著將軍的袍角,說想吃個肉包子。」
遠處露出校場的哨塔,他沉默下來。
因為見到太多女子的血,所以格外心軟,所以我好運氣地被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對待。
我心裡沉甸甸地堵,又酸又軟。
目睹親姐姐當面被斬首,不知是怎樣的夢魘。
馬車緩緩駛進校場,我望見高臺上立著一道蒼藍身影。
勁風烈烈灌入袖中,大袍衣袂翩飛,高束的墨發利落肅然,螭龍冠映出金光。
裴鈞背手而立,正俯視著下首列陣操練的甲士。
我一時看得愣了神。
「小姑奶奶,回神!將軍在喚你!」
文劍壓低聲音,用劍柄戳我手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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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鈞不知何時也朝我望來,抬手示意我過去。
「將軍。」
我眼眶仍酸澀,不敢看他,低著頭屈膝福身。
他身邊還跟著幾個副將,我正要行禮,幾人卻連連後退,忙不迭躲開,反而向我拱手。
「問如夫人安。將軍,我等便告退了。」
「嗯。」裴鈞抬起眼皮,淡淡囑咐,「往後七日,令斥候多探動向,有急事傳書來。」
我目送幾個副將遠去,裴鈞覷我一會兒,似笑非笑。
「裡面有你看中的?」
我面皮一紅,氣得好笑:「將軍說的什麼話?」
他任由我推,解下大氅包住我:「進了城,有喜歡的,記府上的賬。」
裴鈞俯下身來專注系著系帶,吐息隱約。劍眉料峭,巍峨鼻梁骨幾乎抵在我額角。
西涼的風卷起黃沙,刺刺地打在人身上。
我分明被吹得打顫,臉卻褪不了紅。
「走吧。」
他含笑直起身,牽起我的手。
10
邊城內的將軍府氣勢凌厲。
越過門檻,入目便是不做遮掩的劍場。
沒有精心培育的花木,也沒有怪石曲水。
跟大漠的風沙一樣粗粝隨意。
裴鈞一開始還能抽時間整日陪我,後來越來越忙,便給了個侍女陪我,叫言若。
我猜出她不會簡單,卻沒料到會撞見她殺人的場面。
院牆下黑黢黢地立著道人影。
全然看不清臉,連身形都模糊在黑暗裡。
我正提著燈籠想去府門等裴鈞,冷不防嗅到濃烈血氣。
那人察覺到我的視線,提身便想走。
「言若!」
我提著燈籠,喊。
她遲疑片刻,從黑暗中走出來。
身上沒沾多少血,隻有劍尖少許往下滴。
「小夫人。」
她簡單一禮,面色平淡,「請回房吧,外面髒。」
我突然明白過來,之前夜晚那些奇怪的響動從何而來。
我不讓她走:「是烏桓人?」
言若沒有否認:「不必擔心,將軍布足了暗衛。」
院牆外馬蹄聲漸緩。
府門前,裴鈞翻身下馬,言若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我壓下猶疑,迎上前去。
他騎裝上沾了塵土,袖口緊窄,隱約露出內裡貼身的軟甲。
不等我開口,他便伸臂一撈,抱孩子似的將我放在臂上託著進屋。
「在等我?」
他將我放在榻邊,眉間有倦色。
我點點頭,細細拂去他衣角上的泥土。
「烏桓人又想開戰了嗎?」
他簡短應聲,半蹲下身:「總開戰,總投降,烏桓人打不服,但也不必憂心。你不妨多考慮,禮宴上想穿什麼。」
我定定看他:「可他們找上門來了,將軍希望我不問嗎?」
刺客是衝我來的,為什麼?
明明我也不牽涉什麼機密。
我茫然盯著他。
裴鈞怔忡不語,偏開視線,喉頭幹澀地湧動。
「你放心等著宴會就好。」
他頓了片刻,像在說服自己。
「我布置了很多守衛,不會讓你有事。」
邊城滲透了這樣多的烏桓人,要保證安全,回軍營不是更好嗎?
我的疑慮沒能問出口。
他站起身,逃似的進了浴室。
11
自從目睹言若動手,我就不叫她伺候茶水雜事了。
習武的女子本就不多。
有這樣的本事,不該拘在我手裡。
可我說要把言若還給裴鈞,他卻少見地發了火。
茶盞碎了一地。
裴鈞面色鐵青,指尖止不住地顫。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失態,提起襦裙茫然跪下。
「是我說錯話,惹將軍不快了。」
他仿佛更怒,卻又抿唇不發,繃得額角都隱隱抽動。
「為何不要言若?可是旁人……對你說了什麼?」
我有些詫異,老實搖頭:「不曾。隻是她有能力,不能埋沒了。」
言若捧著託盤立在門檻外。
似乎也沒料到會見到這一出,定定愣住。
我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進來。
裴鈞微微失神,良久才又開口。
「保護你,本就是她的職責,說不上什麼埋沒。」
他指節扣緊桌角,將我撈起,「說了莫要再……」
話語戛然而止。
我膝頭發軟,襦裙上滲了圓圓一片血。
見他一把將我打橫抱起,言若掉頭便令人傳大夫。
瓷片刺進半寸不止,隨著跪姿一同移動,碎尖在肉裡攪動,兩側皮肉已模糊了界限。
裴鈞呼吸隱顫,咬牙切齒地瞪我,眼睛倏然有些紅。
我不好意思地訕笑:「將軍,我痛覺比旁人遲鈍些,沒什麼感覺。」
其實之前會痛,隻是剛入樓時被罰得狠了些,後來就沒感覺了。
這話我自然也不會往外說。
被罰去下等窯子的姐妹,染了髒病,被烙鐵燙身的也多。
我不過挨幾頓棍棒,哭疼倒像在炫耀。
他不知我心裡在想什麼,隻是捉緊我的手,一雙凌厲鳳目顯出些微的顫。
我總感覺他好像想問什麼,卻又沒有問。
大夫提著藥箱急匆匆趕了來,花白胡子凌亂掛在領口。
我將虛掩的裙擺掀起,血從膝蓋淌到了錦榻上。
「這瓷片……得拔出來,隻是不知刺進了幾分,若傷得深,隻怕會妨礙行走。」
老大夫皺緊眉,小心翼翼地扳動碎瓷,一邊動一邊看我臉色。
似乎是怕我尖叫起來。
等他半晌,他也不敢動手。
我索性捻著暴露在外的瓷片,左右攪動,找準發力點便整塊拔了出來。
血甩出幾滴,不小心濺在大夫瞠目結舌的臉上。
趁著包扎的空當,我問起文劍。
自進城以來,我就沒怎麼見過他。
裴鈞並未抬頭,隻是沉沉望著我膝上傷處,聲音很啞。
「你很想他?」
我笑道:「隻是許久沒見了。我剛來那段時間,他還總給我送吃的。」
「一點吃的便將你收買了?」
他抓著我的手無意識收緊,「幾塊糕點,就叫你牽著掛著,覺得是好人了?半點不愛惜自己又好騙,這條命夠你死幾回?」
我聞言一怔。
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語氣太重,他深吸口氣,眼眶依舊泛紅。
沉默半晌,他放軟語調,「……抱歉,不是吼你。」
我半點沒動彈,仿佛方才的呵斥根本不存在。
「將軍有事瞞我。」
我輕輕揪著他的小指,又認真道。
「不管瞞什麼,文侍衛是好人,將軍也是好人。我從前這樣想,現在也一樣。」
我目視他,依舊老實安靜地坐著。
裴鈞眼裡的光明明滅滅,慢慢將我扣進懷裡,越摟越緊。
「念念……」
他突然喚我。
我低下頭。他鼻息撲在我頸側,密密地反復流連。
「你其實比誰都聰明。」
我忽略掉他話中的苦澀,揉揉他後腦,任由他深埋在我懷中。
我知道是軍中出事了,興許有人將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拿敵將的妻女祭旗或談條件,向來是烏桓慣來壯士氣的法子。
12
笄禮禮器籌辦完備,邊城又卷起秋風。
侍女一層層替我試穿裙袍,言若來報,說將軍明日參不了禮。
我多少有點遺憾,卻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不出意外的話,我會出點意外。
若將軍在場,倒不好辦。
我隨著司儀姑姑走完一遍笄禮流程,累得倒頭就睡。
我習慣了裴鈞在身邊,他今日不在,我夜裡倒做起夢來。
先是衝天的火,我耳邊隱約是僕從的哭聲,數隊甲兵踹開了紅木門,將我與爹娘嚴密包圍。
陌刀的刀刃泛著寒意,和從前無數次重復的夢境一樣,直直朝著阿娘砍下。
爹爹松開了我,把阿娘擋在身下,從背甲上沁出血來。
然後輪到了我。
我已經能熟稔說出後腦上傷口的長度,木然看著刀刃劈來。
可一柄劍橫在陌刀下,生生抵住了那一擊。
持劍那人隻有背影,身形踉跄,顯然體力不支,卻仍舊將我護在身後。
我猝然睜開眼,房裡一片黑沉,還是深夜。
身邊依舊冰涼,沒有人回來過。
我再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坐在案前看他那些寶貝兵書。
周遭靜得隻有翻頁聲,遠處倏然破空一響。
「咻——!」
尖銳镝聲劃破寂靜,雕花窗砰一聲被人從外面踹裂。
言若一把抓住我,飛身便往外衝。
「烏桓的小王子是雙綠眼睛,記住,躲著他,從密道裡走!」
她一邊護著我一邊揮劍斬斷飛來的箭矢,重重將我推開。
文劍一刀刀劈開聚攏的敵潮,踩著密道開關喚我過去。
夜色裡,越來越多的烏桓士兵越過了院牆。
兩相纏鬥,反而沒人顧得上抓我。
我回頭望去,文劍身邊,將軍府的暗衛越來越少。
「快過來!」
他喊得破了音,揮刀的動作減緩,已然體力不支。
我咬緊牙關,朝著反方向奔去。
馬厩……馬,在哪?
「駕!」
我扯韁繩翻身上馬,拔簪子在馬臀上一捅,急聲發令。
馬嘶聲尖長,呦呦嘶鳴著衝出了府門。
我的馬術已生疏至極。隱在黑暗中踉跄奔逃,身後是文劍與言若嘶啞驚慌的呼喊。
長街空曠,我漫無目的地打馬奔逃,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密。
天色熹微,我已無所遁形。
「咻——」
哨聲響起,我肩上立時襲來冰冷的刺痛。
那痛感轉瞬即逝,我反手拔下箭矢丟開,又刺馬加速,死死抓著韁繩伏在馬背上。
「有意思!」
生澀張狂的中原語帶著異族口音,朗聲大笑。
「這樣烈性的女子,烏桓也不多!」
血打湿後背。我身上發冷,手臂不受控地顫動,力氣像水消失在海裡。
又是一箭,這次,射在了馬腿上。
13
烏桓人的營帳透著一股牛羊肉味。
擺設幾乎沒有,簡陋地燃著篝火。
主座上的男人袒著右臂,裘衣緊窄,斜斜露出了精壯胸膛。
見我看他,他將骨刀擲下,烈烈飲盡杯酒。
「唔——美人。」
他俯身掃視我,喉間溢出輕哼。
濃烈酒氣襲來,我坐起身,不鹹不淡挪開了些。
「我不喜歡中原人,但你們有個傳統,我很贊同。」
他把玩著酒杯,自顧自說。
「最強壯的鷹,要配上多多的雌鳥——漂亮的女人,不是給廢物留的。」
我抄起簪子,擲鏢般朝他甩出。
簪尖撞上酒樽,叮一聲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