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怕不是沒死人,而是死了咱們不知道。”龐牧順手替她把落到眼前的碎發撥到耳後,三言兩語將祭河的事兒說了。
“活祭?!”晏驕大吃一驚,筷子都掉了,“我以為這種事早就絕了!”
一般這麼殘忍的事情大多發生在極其落後的封建時代,可眼見著大祿朝的發展程度跟宋明差不多,怎麼還有?
廖無言擦了擦嘴,“我記得前朝野史中有過記載,在西邊曾有過一個與世隔絕的鎮子,那裡就曾盛行過活人祭祀。隻是後來被人揭發出來,因過於殘忍而被剿滅。那裡的人也大多姓薛,隻是不知如今的薛家莊是否就是當年殘存的餘孽。”
他無愧活文獻的稱號,哪怕前朝未曾正式發行過的野史都有涉獵,而且還記得這樣清楚。
孟徑庭恨不得立刻就把這個案子破了,當即用力點頭,“依下官愚見,天下哪兒有這麼巧的事?前朝叫他們跑了,本朝必要將他們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話音未落,在場三人便都齊齊看向他,眼神復雜。
雖無人發一言,可孟徑庭還是有種被窺破小心思的感覺,當即窘迫起來,小聲道:“這個,這個下官也是……”
龐牧搖了搖頭,心道這廝遇事第一反應就是想著明哲保身,果然還是缺歷練。
“不過話說回來,我在這兒也沒什麼用吧?”晏驕再次提出疑問。
“有用,有大用!”龐牧欠身取過一張地圖,在上面幾個位置圈了圈,“一來呢,我們都覺得你所學甚雜,好像什麼都有所涉獵,活人祭祀的事情有所了解也未可知。二來麼,我們才剛已經審過那對母女和薛家莊一眾打手,基本已經能夠確定是真的。所以,這河中,隻怕還埋藏著無數冤魂。”
得了,屍體來了!
晏驕愁眉苦臉的盯著那張抽象地圖看了半天,都不知該為自己貧乏的想象力感到悲哀,還是為古人繪制地圖的神似持續崩潰,最終選擇放棄抵抗,翻開小本本,一邊向他們詢問必要信息,一邊自己動手畫地圖。
“這回的難度不小啊,”晏驕嘖嘖有聲,“首先,陳年屍體本就是我們法醫,啊,仵作都不愛碰見的;其次,在河水,尤其還是流動的河水中浸泡過的,那就更不想碰了,能找到的證據恐怕很少,都給衝走了。最後,”她抬頭看向眾人,“這條河流域廣、流速大,雖不敢說大海撈針,隻怕也不差什麼了。”
既然過去這麼多年都一直沒被人發現,可知這河道必有古怪,沒準兒底下通著暗河、溶洞之類的,鬼知道給衝到哪兒去了?
現在想找,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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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你不必擔心,”龐牧笑著看向廖無言,又做了個揖,“有先生在,隻需給他水利圖紙,找出沉屍地點便如手到擒來。”
這都能行?晏驕立刻滿臉崇拜的看向廖無言,“先生,您還有什麼不會的!”
兵貴神速,因薛家莊的祖宗有疑似逃脫的前科在,龐牧展現了驚人的行動力:吃完飯就點兵圍剿去了。
先帶人悄悄將出入薛家莊的關口圍起來,若另有隱情或是誤會一場自然好,可若確有其事,也能防止任何相關人員逃脫。
孟徑庭還有點遲疑,“這個,仇督考還在,不如”
“不如孟大人先回去等消息吧,”聽完事情原委的齊遠整個人都如同一場隨時會爆發的雷雨,壓抑又陰沉,此刻竟少有的主動懟人,“左右您去與不去也沒什麼分別。”
晏驕詫異的看著他,雙腿微微發力,駕著小白馬來到龐牧身邊低聲詢問:“老齊怎麼了?”
雖說一直都知道他對女孩子尤為寬厚,可今兒的反應實在有些嚇人了。
龐牧無聲嘆了口氣,先抬手示意齊遠打先鋒,等他走遠了,這才對晏驕解釋說:“老齊是我當年同父親在外打仗時撿到的,這事兒你知道吧?”
晏驕點頭,就聽他又道:“可你知道我們遇見他時的情形嗎?”
那會兒的齊遠也不過十歲,這個歲數的孩子在易子而食的年月,落在外人眼中,那就是一鍋肉。
一路上,齊遠的爹娘為了保護他和三個姐妹先後死去,剩下還不滿十歲的齊遠,過早地承擔起保護家人的重擔。
他像是發了瘋的狼,打起架來命都不要,連最高大的成年男人都不敢輕易招惹。
可饒是這麼著,他還是沒能阻止飢餓和瘟疫將三個姐妹的性命奪走……
“救,救救她們……”這是皮包骨的齊遠見到龐牧時說的第一句話。
當時軍隊正在急行軍,連同幾具屍體一並帶上很不現實,可齊遠一直都死死抓著早已涼透了的幾個小女孩兒,最後龐老將軍不得不將他的手掰斷……
打從認識的第一天起,齊遠給晏驕的印象就是歡樂的、活潑的,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鮮活氣兒,並不介意第一個用誠意歡迎自己。可她卻從未想過,這個看似沒心沒肺的大男孩兒背後竟還隱藏著這樣一段痛苦的過往。
她看著前面依舊挺拔卻顯得分外孤單的背影,心裡一陣陣難受。
這是她最好的朋友呀。
天是那麼藍,雲是那麼白,帶著微微暖意的春風輕輕吹過臉面,分明溫暖的很,可齊遠身邊卻好似聚集了累年的寒意,冰冷刺骨。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少有的壓抑的怒火,一路上大氣不敢出一口,可走著走著,一匹小白馬悄然上前。
“吃糖嗎,很甜的。”晏驕遞上去一塊油紙包裹的小方塊,小聲道。
齊遠用力抿著嘴,低頭盯著那塊隱約散發著紅棗和核桃香氣的糖塊看了許久,終於緩緩眨了眨眼,抬手接過。
“大人告訴你了?”
晏驕猶豫了下,點頭。
她忽然就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了。
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失去至親的痛苦,遠不是所謂的設身處地能夠理解的。因為“設身處地”,本不過是傾聽者的自我安慰罷了。
齊遠狠狠捏了下糖塊,張了張嘴,苦澀的聲音微微發顫,“我眼睜睜看著她們死在我懷裡,可是我連一件像樣的花衣裳,一口薄皮棺材都給不了……”
戰火無情,在那樣的年代,就連戰死沙場的將士們都是馬革裹屍,而一旦被掩埋,誰也回不去了。
他失去了那麼多,戰不畏死,保護的就是這樣的雜碎?
為什麼他拼盡性命求而不得的珍寶,在有些人那裡,反而棄之如敝履?
第64章
雖然有薛氏證詞, 但眼下龐牧他們並沒有切實的證據,仍隻能算一面之詞, 所以他先命齊遠帶人將薛家莊團團圍住, 然後徑直帶著廖無言和晏驕等人沿河奔走, 尋找可能堆積屍體的地方。
廖無言舉著孟徑庭找出來的都昌河圖紙細細查看,又時不時停下與眼前實物比對, 最終竟停在一處墳場外圍。
晏驕舉目四望,隱約覺得有些眼熟, 突然抬手往遠處一指,“那兒是不是當日李青與薛家莊眾人聚眾鬥毆的地方?”
大家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如此。
眾人面面相覷,過去幾日發生的零星片段竟都在此刻慢慢串聯起來。
龐牧沉吟片刻, 示意眾人就地扎營, 準備下水。
正忙活著,忽聽身後一陣喧哗,有人來報, 說是正命人清掃祖墳的李青聽到動靜前來查看,聽說是衙門眾人在此辦案,又特意叫人抬了許多桌椅板凳並水餅瓜果下來。
晏驕看看左手邊那條極有可能沉屍無數的河流, 再瞅瞅右手邊確實埋屍無數的李家祖墳,衷心覺得此處絕不是什麼適合野炊的場所。
龐牧和孟徑庭要辦正事, 沒工夫招呼李青,正好由偶像晏驕上前接待,順便進一步打聽點消息。
“李老爺, 你怎麼今兒還在這兒?”
見她親自過來,李青一張胖臉都笑開了花,忙拱手作揖,誠惶誠恐道:“哎呦喂,可當不起姑娘一聲老爺,您喊我老李就成了。”
晏驕見他一張滿是熱汗的臉上笑的憨厚,既感動又好笑,順口慰問幾句,李青果然十分受用,簡直有問必答。
“姑娘有所不知,薛家莊畢竟人多勢眾,上回的事兒雖了了,可我總覺得不安心。況且又到了這個時候,擔心他們背地裡再使壞,這幾日就日日守著。”
晏驕心頭微動,追問道:“什麼又到了這個時候?哪個時候?”
李青親自拿大手巾把才剛小廝抬下來的靠背大椅子擦得閃閃發亮,熱情的請晏驕坐了,這才道:“正如小人上回所言,薛家莊的人常來此地捕魚,每年這個時候便會十分隆重的祭祀。小人雖不常來,可聽守墓的人說,一連好幾天,天不亮便烏拉拉又吹又打鬼哭狼嚎的,十分瘆人。”
經過挖祖墳一事,李青算是跟薛家莊的人正式撕破臉,便是僅有五分的事兒也恨不得誇大成十分,更何況此刻他所言句句屬實。
祭祀!
晏驕語氣急切的問道:“你可知薛家莊的人祭祀時會做些什麼嗎?”
“這小人就不知道了,”李青老實搖頭,又壓低聲音道,“以小人愚見,那薛家莊神神道道的,怕不是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別處祭祀都恨不得引了外頭的人去瞧熱鬧,偏他們多少年都藏著掖著,防賊似的,每到這個時候,略靠近他們莊子一點兒就要被打出來呢。”
若沒有薛氏的事兒,晏驕沒準兒還是覺得薛家莊此舉雖然有些過分,但並不算出格:
畢竟人家可是以制香為生,或許這段時間正是配料的時候呢。
但現在……
見她兩道秀眉微蹙,李青也不敢胡亂插話,隻是小心翼翼的問道:“晏姑娘,小人還能幫上什麼忙麼?”
回過神來的晏驕想了下,“你和守墓人平日偶然瞧見薛家莊的人在此地活動時,可瞧見他們做什麼了麼?”
“打魚啊。”李青肯定道,又指著眼前河面,“就是從這裡打魚,寶貝的很!哦,原本多在前頭河彎處,可近幾年也不知是魚少了還是怎地,來的少了。”
“隻是打魚?”已經大膽設想的晏驕現在覺得薛家莊眾人的每一個舉動都很可疑,並不相信那群人真的會老老實實過來打魚。
“可不是麼,”李青點頭道,“不怕姑娘笑話,有個守墓的小子好奇,也偷偷去摸過兩條,可不管怎麼做都難吃得很,一股怪味兒!也不知那群人到底怎麼吃得下去。”
他還要再說什麼,那頭下水的衙役們卻已經有了動靜,晏驕忙打發李青先回去,自己趕緊也提著裙子奔過去。
頭一個冒出頭來的是林平。
他叔父是積年的老漁夫,他與幾個堂兄弟從小跟著在河上長大,所以水性十分好,竟比孟徑庭手下這群東道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