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牧搖頭嘆道:“真是交友不慎。”
頓了頓又想起來曾經晏驕說過的:吸毒、賭博、打老婆,隻有零次和無數次,一旦沾上,真就人不人鬼不鬼了。
想當初劉福業雖也有些小毛病,但為人還算義氣,燕家人初來乍到時,正是他忙前跑後的幫忙,這才在峻寧府扎了根。
時移世易,誰知如今卻淪落到這般田地。
眾人各自嘆了一回,又整理了劉福業的供詞,分派人手四處查找起來。
據劉福業說,如意先生一伙人約莫是慣犯了,慣用手法就是放長線釣大魚,在一個地方停留的時間按年算,可謂膽大。
他們背後應該還有個專擅做假古董的,又有一人嗜酒如命,尤其是黃酒,每到一地必然要先尋了黃酒鋪子往裡鑽,可使人往各地的古玩雜貨界面和黃酒檔口找一找。
此事說來容易,真做起來卻破費時日,一直到了十月底,足足花了兩個月的工夫,才終於從雲匯府傳來消息,說某日巡街衙役接到某酒莊掌櫃的報案,說有一名每日都來打黃酒喝的中年男子長得與通緝畫像十分相似。
得了消息之後,龐牧等人便都笑了。
這雲匯府卻不是老熟人的地盤?當年還曾發過連環報復殺人案哩,此時再合作起來倒也得心應手。
那雲匯知府有了經驗,先按兵不動,隻派人悄悄跟了那疑似通緝犯的人去,見他時常出入城外一座小院,又聽聞那院子裡住的是一位外出遊學的書生,便有了七分把握。
又過了幾日,那化名雲中客的書生果然故技重施,又開始借著來年科舉的東風出入於各大文會、宴飲場所,賣弄技藝才學,意欲做那以假亂真、引人入伙的營生,結果就被守株待兔的衙役們逮了個正著。
十一月底,曾化名如意先生、雲中客的騙子頭目並一幹黨羽被押送到峻寧府,雲匯知府也抽空來了一回,陪龐牧親自主審了。
那真名寧凝的騙子頭目生的倒是斯文俊秀,也真有幾分才學,可惜為人不知檢點、不懂收斂,當年考中秀才功名後竟在妓院一住半月,大寫淫詞浪曲,被人提醒後非但不懸崖勒馬,竟變本加厲,於除夕之日公開題寫對朝廷不敬的歪詩。當地知州知道後勃然大怒,直接革了他的功名,並判了此生禁考。
誰知寧凝不僅不思改過,竟破罐子破摔,就此浪蕩起來,並迅速結識了許多狐朋狗友。
因他沒了功名,又淪落致斯,家人也恥於與他為伍,更怕帶累了族中其他讀書人,便將他撵了出去,直接從族中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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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後,寧凝便與那一幹黨羽四處遊走,仗著一副好皮囊和三寸不爛之舌大肆行騙。
在這之前,這伙人都隻是小打小鬧,往往是在某地挑一頭肥羊,哄他買了假古董就跑。
可沒想到幾年下來,竟無一失手!
持續的勝利使這群人的信心急劇膨脹,而且寧凝等人也確實過夠了這種居無定所的日子,疲於奔命,商量過後,決定嘗試著幹一筆大的。
眾人主意已定,便著手挑選目的地,選來選去,覺得峻寧府尚武,百姓多富裕,難得又多武夫,想來以頭腦簡單聞名……
隻是沒想到,這頭一筆大買賣就給人抓住首尾,還沒來得及二次開張就被抓住,鋃鐺入獄。
結案那日,寧凝還在長籲短嘆,不是後悔作此醜事,而是後悔選錯了地方。
本案雖發在峻寧府,但在這之前寧凝一伙已經屢屢犯案,牽涉範圍之廣、數額之大難以想象,乃是全國性的大案典型,按流程合該上報。
最後,晏驕親自寫了折子並相關文書,用了印,同一張桌上跟龐牧做了交接,正式將案子歸到刑部,稍後交由邵離淵處理。
第135章
如意先生一案前後耗費整整三個月才破獲,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燕清帶著人敲鑼打鼓來送匾額時, 鵝毛大雪正夾著寒風在城中肆虐。
來的時間不短了, 案子破過不少,百姓們的感激也有許多, 但如此興師動眾的還是頭一回。
晏驕披了火紅的大氅,與一身黑的龐牧並肩站在衙門口, 色彩對比濃烈的一塌糊塗。兩人略看了幾眼之後,就有些羞恥。
因為以燕清為首的幾位被騙者家屬竟試圖往他們身上掛大紅花……
顯然龐牧也不大想要,當即肅容道:“分內之事,心領了, 諸位父老不必客氣。”
他生的高大威猛, 氣勢凌厲,平時在熟人面前開懷大笑時便如高原藍天,暢快爽朗;而每每像這樣面無表情時, 總會令人本能的心生懼意,哪怕現在口口聲聲說的是“不必客氣”,但在下頭人聽來卻跟“你們再敢動試試”沒什麼兩樣。
話音未落, 街上的嗩吶聲都停了下,打頭的燕清等人下意識抖了抖, 果然訕訕的將胳膊縮了回去。
晏驕正戰略後撤時,就聽斜後方一道帶著濃重鼻音的嗓子悠悠響起。
“民心所向,民心所向啊, 啊,啊切!”
“馬大人沒好利索就跑出來,當心加重。”她轉過身去,對後頭那皮袄、皮帽、皮靴、大圍脖一樣不少的中年男子道。
那中年男子又狠狠打了幾個噴嚏,吸了吸紅彤彤的鼻子,無奈苦笑道:“還好還好,總在屋裡憋著,沒病倒要憋出病來了。”
頓了頓,帶著幾分驚嘆的伸手去接紛紛揚揚的巨大雪片,親眼看著它們在掌心融化,還感慨的念了幾句詩,又道:“北地鵝毛大雪,當真名不虛傳。”
後頭齊遠聽見這話,噗嗤就笑了,抱著胳膊道:“這算什麼?馬大人若是有機會,可往西北一看,那裡的雪花俱都連成片,一朵一朵,像席子,像烏雲,像春日裡結成團的楊絮,唯獨不像雪!鋪天蓋地,砸的人抬不起頭來!風雪時幾步開外就瞧不見人,一不留神就迷了路,偏風又大,妖精下山似的嗚嗚作響,大聲喊也聽不見,等回頭風停雪歇,裡頭的人順著找出來,早就在雪窩裡凍硬了。”
他的口才不算多麼出色,難得俱是親身經歷,三言兩語間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場景。
初始馬大人還聽得悠然神往,可最後“凍硬了”三字一出,他臉上的笑容也跟著硬了。
嗯,做人呢,還是軟乎點好……
因龐牧年底奉旨進京,轉過年來又是大婚,不用猜也知這一去就回不來了,聖人更是十一月上旬就巴巴兒打發了接任官員來,如今政務交接已近尾聲。
來人大名馬嘯離,長於西南,後幾次任職皆在東南一帶輾轉,如今三十八歲了,除了當年春闱和中間一次進京述職,竟還是頭一回正式準備在北地扎根。
說來,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見大雪。
他來時興致勃勃,平均一天能寫兩首詩,基本上車簾子就沒蓋嚴實過,結果半道上就凍病了。偏又心懷文人特有的浪漫主義情懷,到了目的地也不安分,大半夜巴巴兒爬起來雪夜賞月,於是剛好一點再次重感……
龐牧和晏驕等人前去慰問時,這廝還包著棉被蹲坐窗口,一邊吸鼻涕一邊對著窗紙外影影綽綽的風雪詩興大發,更欣喜萬分道:“這火炕果然是好東西,竟治好了我多年的老寒腿!”
南方湿氣重,文人身子骨又弱,基本上年紀輕輕就有類似於風湿、腰疼、老寒腿之類的毛病,這會兒被幹燥滾燙的大炕一烘,舒服的人都顧不上體面了。
龐牧和晏驕:“……行吧。”
這人還挺樂觀的。
打發走了前來道謝的百姓,龐牧見裹得狗熊一樣的馬嘯離,差點笑出來,“馬大人好些了?”
“好些了,”馬嘯離也知如今自己這副打扮有些滑稽,當即自嘲一笑,又道,“正在屋裡悶得慌,可巧聽見外面鑼鼓喧天,有心出來湊個熱鬧。果然是大人愛民如子殚精竭慮才會有這般場景。”
說罷,他又朝龐牧拱拱手,“早就聽聞大人乃絕世猛將,不曾想做起文官來也是把好手,佩服佩服。”
當初龐牧出人意料的要求下到平安縣時,不知多少人都在背地裡說他是哗眾取寵,或者幹脆就瘋了,都等著看笑話呢。
開什麼玩笑,真當自己打了幾年仗,帶了幾年兵就無所不能了?官場變幻莫測,沉浮隻在頃刻之間,豈是爾等武夫想如何就如何的。若連個武夫都能去當文官兒了,他們這群科舉出身的文人們數十年寒窗苦讀豈非成了笑話?
然後,龐大人還真就浮起來看了人家的笑話。
區區兩年多,從小小知縣到一方知府,沒有一回是任滿的,升遷速度之快空前絕後。其中固然有聖人舊日恩情在,可若龐牧自己不爭氣,真是一坨爛泥,即便聖人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扶不上牆。
“都是大家盡心輔佐,”龐牧回了一禮,大大方方道,“若我孤身赴任斷然不成。”
說著,又帶些狡黠和得意的挑了挑眉,“最初我可沒少當了甩手掌櫃,雅音暫且不提,廖先生咬牙切齒的次數甚至比在軍中還多些,哈哈哈。”
終究是當了那麼多年武將,突然叫他一板一眼的去治理地方,就好像野馬套了籠頭,渾身上下不得勁,一時半刻實在難以適應,於是能者多勞的廖先生首當其衝。
眾人笑了一回,龐牧又道:“我們臘月初四就要走了,馬大人趕緊想想看還要什麼需要交接的,若一時半刻想不好,也隻管寫信就是。”
今天是臘月初二。
雖相識時日有限,但兩邊相處頗為融洽,眼下分別在即,還真有點舍不得。
馬嘯離與眾人唏噓片刻,漸漸有些撐不住,生怕病情加重,便先告辭回房休息去了。
晏驕和龐牧也沿著連廊往回走。
風雪雖大,卻吹不大著連廊裡頭,龐牧把晏驕擋在裡側,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時不時停下,對著院子裡的某一處回憶一番。
世人往往最重視開頭和結尾。平時倒不覺得,如今突然要走了才驟然意識到其實在這府城內發生過的事還著不少,此刻便都如走馬燈一般旋轉起來。
盛夏已過,隆冬當道,原本鬱鬱蔥蔥的庭院內一片蕭瑟,那幾塊嶙峋怪石瞧著都比夏日更加冷硬些似的。唯有幾顆青翠松樹依舊挺拔,在銀裝素裹中努力撐出去幾條濃鬱的綠。
北方一年之內水位變化極大,那池塘裡的水早就幹的差不多了,隻剩下淺淺一層堅冰,以及中間凌亂冒出來幾根深褐色的,堅硬枯槁的荷葉梗。它們就在這肆虐寒風中左搖右擺,嗖嗖作響,偏偏總是不斷。
“難為它們竟然還能挺到現在,隻怕是風幹了。”晏驕指著已經被冰雪覆蓋的池塘笑道:“當初你還掐花送我呢,轉眼這都小半年過去了。”
龐牧拉了她的手笑,“沒了荷花,後頭不還有金桂、梅花麼,一年四季總不落空就是。”
天冷,不過兩人身體都不錯,穿的也多,手還是熱乎乎的。
“這可是你說的,”晏驕歪頭笑道,“一年四季不落空,但凡你有空,就要想法兒弄了花兒送我。”
生活還是需要一點儀式感的。
“現在就送你。”
說著,龐牧竟將手伸到連廊外面,穩穩地接了一大片雪團,然後將手放到晏驕面前,一本正經道:“看,雪花。”
晏驕愣了下,哈哈笑出聲,隨手抓了連廊扶欄角落的積雪丟他。
兩人一路追逐打鬧,然後在三院門口被迫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