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坐在韓瀟車裡打聽曹亮的事,他好心地提醒她不要去招惹曹勳。
“好心”這樣的詞兒從來用不到陸懷砚身上。
江瑟揉了揉眉心,枕上沙發靠背,懶得再去分析這男人想要做什麼,又對她存了什麼心思。
隻要他不去妨礙她,不影響到她的計劃,管他想做什麼。
況且,歐洲那頭的項目離不得他,他馬上便要離開桐城。
要不是韓阿姨在寒山寺清修,他根本不會纡尊降貴來這裡。
想到韓茵,江瑟又坐直了身體,拿手機查了查未來半月的天氣。
再怎麼不待見陸懷砚,韓茵她還是應該要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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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瑟挑了個天晴的日子去拜訪韓茵。
那是一個星期後的周五,她吃過午飯便驅車前往寒山寺。
接連幾日的秋雨過後,山上的林子一夜間換了裝,黃葉落了一地,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殘餘的一點綠意都藏在半山腰的竹林裡。
那片竹林如今是韓茵的清修地,有一道牆攔著,沒有人帶根本進不去。
韓茵特地交待了,讓江瑟到寒山寺時給她發個信,她好出來開門。
也因此,當她看到倚在鐵門邊的陸懷砚時,眉心沒忍住跳了下。
昨日同韓茵聯系時,她還特地提到了陸懷砚,滿是遺憾地說他這會人在北城,趕不過來陪她們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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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一晚上過去,他人就出現在這了?
陸懷砚氣定神闲地望著她,高聳的鼻骨架著副與先前一模一樣的金絲眼鏡。
男人目光掠過她手裡提著的灰瓦壇,挑了下眉:“酒?”
說話的同時,他人已經朝她走去,伸手去接她手裡的壇子。
出門的時候,怕江瑟拎壇子拎得累,江川特地套了個結實的網兜,還用竹條編了把手方便她拎著。
陸懷砚的動作十分紳士,輕握住把手的另一端,沒碰到江瑟的手。
他今天穿著件黑色的羊絨大衣,靠過來時,大衣被風吹開,身上那點清淺的沉香氣息在風裡彌漫。
江瑟松開手,看了他鼻梁上的新眼鏡一眼,淡淡地說:“不是酒,是今年秋天新摘的桂花做的糖漬桂花,用來做茶底很不錯。”
陸懷砚抬了抬眼:“自己種的桂花樹?”
江瑟:“嗯。”
這禮物比酒更雅,也更適合韓茵。
韓茵自從做了居士後,對花雪竹露這些來自大自然的饋贈格外喜歡。
陸懷砚幅度很輕地笑了下:“有心了。”
江瑟掀眸看他眼,撞入他黑沉沉的視線,很快又挪開眼,和他一起朝竹林走。
寒山寺這片竹林是天生天養的毛竹,竿高葉茂,四季常青。
兩人不緊不慢地穿梭在竹林,江瑟問他:“陸總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陸總?
陸懷砚腳步稍頓:“江瑟。”
江瑟在他停下的時候也跟著住了腳,此時聽他叫自己,下意識便抬眼。
男人一隻手拎著瓦壇,另隻手插在大衣的兜裡,眉眼清雋,身姿挺括,仿佛同身後的竹林融為了一體。
“你說我要不要惹你生氣好?”他看著她,聲音輕輕淡淡,“你好像隻有在生氣時,才不會叫我陸總。”
江瑟連名帶姓叫過他兩回“陸懷砚”。
一回是在“忘川”的後院,他叫她“岑瑟”,她冷著臉反唇相譏。另一回是寒山寺,他猝不及防將她扯向自己,而她直接廢了他的眼鏡。
江瑟自是也想起來了。
她笑笑,唇角扯出個恰到好處的弧度。
“陸總這次帶備用眼鏡了嗎?”聲音如從前一般溫雅。
這話裡的挑釁也隻有陸懷砚聽得懂。
他低聲笑了。
兩人之間隻有一兩步的距離,男人上前一步,略略彎身,線條冷硬的臉朝她壓去,清淺的沉香氣息隨風撲面而來。
他示意江瑟摘眼鏡: “拿去踩著玩兒。”
“……”
他彎身的幅度不大,沉而磁的聲嗓帶著點兒輕描淡寫的隨意。
但江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在一寸一寸地越界。
甚至在期待著她像上次一樣,狠狠毀他一副眼鏡。
她望入鏡片後的那雙眼。
男人烏黑的眸子,依舊攪著一團墨,情緒藏得很深,仿佛帶著笑意,又仿佛沒有。
江瑟並未因他這舉措而生氣。
抬手將被風吹亂的碎發挽到耳後,她斂去面上的笑意,扭頭往前面走。
陸懷砚微直起身,望著她被光照得格外白皙的脖頸,慢抬腳,跟上她的腳步。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竹音湖。
韓茵在竹舍門口等著,見他們終於到了,便看了陸懷砚一眼,笑說:“怎麼接人接這麼久?”
陸懷砚沒答,隻提了提手裡的瓦壇,說:“這是江瑟帶來的糖漬桂花。”
韓茵成功被轉移注意力,看向江瑟:“自己腌漬的桂花?”
江瑟點頭:“我媽媽親自做的,家裡院子種了桂花樹,每年她都要漬上幾壇。”
韓茵眸光微微一亮,有種遇到同好的喜悅。
“我前段時間才剛曬了幾籃子野生竹葉用來泡水喝,一會你帶些回去,想來你媽媽會喜歡。”
江瑟沒拒絕,笑笑著說:“嗯,她喜歡的,我替媽媽同您說聲謝謝。”
“你同阿姨客氣什麼,有機會帶你媽媽來阿姨這坐坐。”韓茵一面說一面招呼著她進屋,目光看向陸懷砚時,遲疑了下,“你半夜才到,要不要先回你自個兒屋子睡會?”
“不用。”陸懷砚慢條斯理地跟上,低頭脫鞋,“上回不答應了,要給你們沏茶喝嗎?”
“你不是不愛喝茶嗎?我以為你是說笑的呢。”韓茵說到這,想到什麼,笑著對江瑟說,“瑟瑟還記得不?小時候阿砚給你烘過衣服,我說他那會還算是懂得體貼人的,也不知怎麼越長大越不會體貼人了。”
江瑟聞言便撩起眼皮看了看陸懷砚。
陸懷砚也正垂著眼看她。
四目對視。
她很快別開眼,轉過頭去跟韓茵說:“記不得了。”
韓茵自然猜不到江瑟是在睜眼說瞎話,十分理解地說:“你那會還小,又受了驚,記不得很正常。”
跟在韓茵後面的陸懷砚盯著江瑟的後腦勺,輕輕笑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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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竹舍的廳堂裡坐下,陸懷砚言出必行,真就給她們沏起茶來。
陸老爺子和韓茵都愛喝茶,陸懷砚雖不愛喝,但也練就了一手好茶藝,沏出來的茶比江瑟沏的還要好喝。
江瑟是頭一回喝他沏的茶。
“難得他想修身養性,以後你來,我就叫阿砚過來給我們沏茶喝。反正桐城的項目一開工,他時不時的也要飛過來跟進。”
韓茵說到這,放下茶杯,看向陸懷砚,又說:“你祖父到這會都納悶呢,說對開發影視城沒興趣的是你,現在硬要摻一腳進來的也是你。不僅影視城,你是不是還答應了舊區改造的事兒了?”
江瑟抿茶的動作一頓。
舊區改造。
桐城要改造的是哪個舊區?
陸懷砚淡“嗯”了聲,沒解釋為何非要攬下桐城這邊的項目,反是對沏茶這活兒應得很爽快:“成,你們想喝茶時,我盡量隨傳隨到。”
韓茵頗為驚訝地看了看他:“你今日倒是很好說話。”
陸懷砚提起鑄鐵壺往茶壺裡緩緩注水,漫不經心道:“不是您要我多修身養性的麼?”
韓茵好笑道:“我從前同你說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聽?你就隻會在嘴上哄我。”
陸懷砚傾身給韓茵和江瑟續了杯茶,溫聲提議:“要不讓江瑟替您盯著?看看我這次有沒有聽您的,好好修身養性。”
“……”
他們母子說話的時候,江瑟一直沒插話,隻靜靜地抿茶喝。
直到這會聽見這話了才抬起眼來,看他。
男人仿佛沒注意到她的視線,低垂著眼給自己斟茶。
烏黑的睫羽在他眼下落下一片青影,凜冽而狹長的眼尾微揚。
“你不要把瑟瑟攪和進來,”韓茵隻當他是在拿江瑟做擋箭牌,扭過頭同江瑟說,“咱們別理他。我聽韓瀟說,你家釀的酒很特別,說有些存酒都有上百年歷史了,這是真的嗎?”
江瑟收回視線,點頭說:“我媽媽家裡世代釀酒,有幾缸酒的確歷史悠久,每年媽媽都要從裡頭舀幾勺出來,又兌新的酒進去,下回來,我給您帶些她親自釀的酒。”
“那敢情好。”韓茵看了看她,見她說起桐城的父母來沒絲毫避諱,便關切地問,“你父母對你怎麼樣?”
江瑟笑了笑:“他們對我很好。”
她說這話時是連眼睛都在笑,料想這邊的親人的確待她不錯。
韓茵替她高興之餘,又有些摸不清她對岑家的態度了。岑禮那孩子很篤定瑟瑟是在鬧脾氣,等氣消了就會回去。
可眼下看來,瑟瑟同江家處得相當不錯,回不回岑家還是個不定數。
回去有回去的好,但不回去也有不回去的好。
韓茵一直記得那個總是害怕犯錯、害怕令岑明宏與季雲意失望的小女孩兒。
或許離開岑家、離開北城,她會活得更自在些。
江瑟在竹舍裡陪韓茵說了差不多兩小時的話才走。
走的時候,韓茵又叫陸懷砚送江瑟。
陸懷砚沒出聲,一側肩膀靠著門,低下眼去看江瑟。
江瑟正坐在一張竹編凳上穿鞋,慢悠悠綁好鞋帶,才抬起眼,笑著對他說:“那就麻煩陸總了。”
又是那種溫雅得不行的笑。
還格外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