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多有同儕旁敲側擊,要把自己的庶女侄女塞進他房中,就連我父親也不能免俗,明裡暗裡送了不少通房丫鬟,隻是都被他隔在外門,嚴禁進入內間。
原文裡,原配至死都是黃花閨女,或許這就是命中無子吧。
說也奇怪,閻羅惜腦中不僅有領先時代的藥理兵械知識,也有著驚世駭俗的三觀,我每每提及後嗣,他便幾句話敷衍過去:「惜隻要有娘子就夠了,把娘子當孩子一樣養著。」
說罷,又去琢磨他那連弩了。
他不放在心上,我總有些心驚肉跳,當上首輔之前的劇情已經全盤打亂,但也算勉強走完,那當上首輔之後呢?
可惜我當時隻顧著和作者吵架,關於後文的記憶早已模糊。
這一日,狂風作亂,吹得窗牗哗哗作響,天色黑如墨汁,我連忙將晾在庭院的書籍收走,幾座巨大的連弩擺在中央,被風吹得搖搖顫顫,我剛立起身,便聽不遠處一聲大喊。
「娘子,小心!」
倏忽之間,風狂雨驟,甚至連半人高的連弩都吹得翻倒,那黑漆漆的炮口連射三箭,縱使他橫加幹預,我仍是中了一箭。
原配果然死於一箭穿心,還是贅婿男主削的箭,四舍五入約等於我死於男主之手,想到這裡,我歪頭吐出一口血:「我幹你娘........」
他哆哆嗦嗦按住那個血口:「娘子,你說什麼?」
「快.......請......太.......醫.......」
於彌留之際,一切都變得不太清晰,恍惚間他將一套華貴的衣衫放在我眼前,泣淚聲聲:「娘子,惜給你掙了诰命,你看。」
看來,天子聽聞我不妙,抓緊賜了诰命下來。
「嗨呀,都是虛名.......」
這次,我沒聽到系統的提示,想必這句話對男主構不成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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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還有點遺憾。
耳畔是他模模糊糊的哭吼聲,似在自責,我也終於想起原配死亡的時間,正是在他當上首輔,權傾天下之後,這恐怕就是命了。
「不怪你,是時......時間到了。」
閻羅惜精於醫道,想必知曉我已然不治,當下將我愈加冰冷的手扶在面頰,輕聲軟語:「娘子,再罵我一次吧。
「死鬼.......」
「好聽,娘子罵我什麼都好聽。」
原書洋洋灑灑數千章,他從未掉淚,此刻卻哭得像個找不到路的孩子,粒粒水珠滴在我額上,頸上,頰上,燙得我閉緊了眼。
無可選擇的他,從來是個可憐人。
從未被善待過的人,無法區分愛與傷害,即便一點溫暖也足以讓他飛蛾撲火,事實上,我認為自己所做的也並非聖母,至多在眾人落井時叫停罷了。
不意卻得到了他千倍,百倍的回報。
我走以後,旁的都不在乎,隻怕他一人支撐不住,隻得勉強支起眼皮:「你......你要做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利於國家社會的人,知道嗎?」
「惜知道。」
「百姓罵你,就是罵我,勿叫我九泉下也不安生。」
「惜知道。」
似乎已經無可囑託,我剛閉眼,就聽他喃喃道:「我要和娘子一起走。」
不,不可!
我於回光返照之際厲聲道:「你可記得,我有心願未完?」
他閉目不語,清淚長流。
「我死後,你要替我完成!不然就算你追來地府,我也要與你合離!」
他聞言立時崩潰,我上揚的手也在此刻驟然跌落。
「相公,你要記得......」
記得好好活著。
也要記得忘了我。
(二十一)
玉氏死後第一日,閻羅惜抱屍於懷,诰命大妝,描眉化唇,不假人手,嚴妝既罷,玉氏儼然如生,諸人遠觀議論,皆不敢上前。
玉氏死後第二日,玉家人上門討屍,言女子暴死不詳,需火焚去穢,骨殖散入溝渠,遭閻羅惜舉槍銃驅趕,全族顏面掃地。
玉氏死後第三日,一對旁支姐妹奉家主之令上門,欲給閻羅惜續弦,兩女相貌卓絕,比玉氏猶有過之,卻遭對方橫加斥罵:「魚目之珠,焉敢與星月爭輝?」
玉氏死後第四日,足不出戶。
玉氏死後第五日,足不出戶。
玉氏死後第六日,足不出戶。
也有人放言,這幾日於紫雲庵、霄華觀等天下道場見到了當朝首輔,言其蓬發跣足,狀若瘋癲,見人輒問復生之法,此數人均被大邺城衛軍視為妖言惑眾,當場擒拿。
玉氏死後第七日,天子一封手書,送去相府:唯聞亞父日日夜夜,錐心泣血,恐情深不壽,天下百姓何安耶?宜早日安葬玉娘子,使其魂清魄定,入土為安。
八日後,閻首輔選一楓林,親葬逝妻,淚灑沾土,悲聲悼玉娘子诔:」吾至愛汝,誠願與汝相守以死,白首天地,終不可得。遙想與汝星夜暢談,相濡相守,啟吾一生歡愉喜樂。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有,吾不能舍汝,唯盼時時於夢中得汝!哀哉,汝於九泉之下聞吾哭聲,當泣相和!「
聲聲泣血,字字悲聲,回顧眾人,輒不忍看。
(二十二)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當初的甘草方早已泛泛,不少商販將甘草糖做成鹹魚形狀,這種青綠色的棒糖,成為了江南最有特色的零嘴之一。
見小孩鬧著要吃糖,孩子的母親連忙將他拉走:「這是鹹魚糖,吃了會變鹹魚的。」
不小心抬頭,卻見不遠處一男子戴著兜帽,蒼白高瘦,仿若一抹幽靈,正死死地盯著她,頓時不寒而慄。
那對母子走後,閻羅惜買了糖拿在手裡端詳,忍不住笑道:「你死後無人記得你,倒是這棒糖流行開了,愚民不識好心,輒呼你為鹹魚,隻有你傻,還說什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此時,有涼風迎面,他忽然激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血絲。
回到府裡,他的忘年交黃太醫來拜訪,見他形銷骨立,膚色奇白,連忙為他診脈,閻羅惜任他作為,口中喃喃:「昔日惜皮肉受苦,並不覺苦,寒窗苦讀,並不覺苦,如今她去了十餘年,我每日滿嘴苦汁,有苦難言,隻覺苦海茫茫,回頭無岸,不知該如何排解。」
老人捉住他脈搏,臉色數變:「君有疾,在肝腸,五內如焚,藥石難愈。」
他身後,黃娘子依門而看,淚垂於睫,閻首輔十年未續弦,她也成了京城著名的老姑娘:「閻大人沉疴難愈,我願為奴為婢,侍奉湯藥,還望大人......」
話音未落,閻羅惜隨即打斷:「我使你為奴為婢,又將我妻置於何地?」
為避嫌,他側身掩面,眸光冷淡:「我答應過娘子,一生一世,我止一妻。」
黃氏父女離開後,他於書桌坐下,輕嗅桌下香囊的艾味,隨即手畫一幅,卻是一對坐在秋千上的小人,他痴痴看了那對小人一會,在那畫旁題下一行清秀小楷。
「斯人已杳,空餘陋室,詩書盡去,憾恨人間。」
不過十年而已,他已華發叢生,油盡燈枯,很快就要下去陪她了。
她遺留的心願他都盡力去做,定國安邦,治世傳人,已是將自己的所有價值貢獻給了大邺,即便立即去地府尋她,也是理直氣壯的。
預感到那一日將臨,他將窗牗大開,任冷風吹著他奇異、潮紅的面孔,恍惚還是那個霞光下的紅蓮少年。
「信男捐出家財百萬,良田千畝,不做神仙,隻願還復人身,再與娘子續一世情緣。」
觀元二十七年,朔冬苦寒,閻羅惜寒疾復發,纏綿病榻,三月不治而亡。
大邺一代名臣,就此隕落。
(二十二)
我剛睜眼,就見玉子玿的一張大臉端正地擺在面前,差點嚇到猝死。
我侄女玉子玿你們還記得不,就是我筆名玉子燒的靈感來源,她狐疑地盯著我掛滿冷汗的面孔:「姑,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好了。」
「會不會說人話?」我斥了一聲,一邊下床穿衣:「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穿了本小說,差點醒不過來。」
「哪本小說?」
「就是我跟那個男頻作者對線一個月,噴了一萬五那個小說。」
「哦!?」玉子玿也是個追書狂人,聞言立即眼睛一亮:「我知道我知道,那本書前兩天通盤大改,男主都改死了,現在讀者沒得看,都在罵這個文太監,網站都快被投訴倒閉了!」
「我湊,這麼厲害?」
壓不過好奇心,我隨即登錄小說鏈接,果然 404 了,幸而微博上還有事件截圖,無數個老讀者在下面流言評價。
「男主居然為女人殉情?死了個老婆而已,至於嗎?」
「本來看女配那麼多,我以為作者要開後宮呢!這算不算商業欺詐啊?」
「看是贅婿題材,我以為男主要殺妻證道,原來慫蛋一個。」
.......
諸多男讀者評論下,也有少數女讀者打抱不平。
「女人殉情就是痴情,男人殉情就是男德?
「殺妻證道算什麼本事?有本事揮刀自宮!」
我翻看了一會,隨手把手機往身後一丟:「對了,你找我什麼事,快說快放。」
「哦,你爸叫你回去相親。」
我點起一根細煙,深吸一口,微蹙眉頭:「我爸?我什麼時ťŭₘ候有爸了?」
「姑,就是三爺爺叫我來的,他說你兩個妹妹都相過了,也該輪到你了。」
我去?這啥意思?別人挑剩下了,我上去熱一熱鍋?
「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見我打開了電腦,顯然不願深談,她磨磨蹭蹭地離開了。
碼了一會字,手機響了,對面是一個清潤的男聲:「請問,是寫手玉子燒嗎?」
「嗯,是。」
「你好,我們是一家新開的女頻網站,知道您手頭有幾本書還是自由版權,想約您出來談談,我們很希望以較高的價格收購一部分。」
「可以的。」
掛了電話,我心下松快了一些。
來來去去,這世上還是搞錢最解壓。
(二十三)
對方約在外灘一家新開的西餐館,無論是浦東具有標志性的摩天大樓還是外灘一線經典的萬國建築博覽群,都能夠在餐廳露臺上一覽無餘。
為表鄭重,我簡單化了個妝,換上一件珍珠白連衣裙赴約。
到了指定地點,包廂很清靜,夜景也很美,就是對面坐著的男人戴著個黑超,旁邊助理模樣的年輕人在倒茶,看著怪怪的。
室內戴墨鏡,不是盲人,就是行為藝術。
滬市這地方藏龍臥虎,多結交點人物對我有好處,於是我謙卑地打了招呼,就在對面坐下。
「玉子燒小姐?」
「啊,那隻是我的筆名。」
「哦,那你的真名是?」
「玉栩真。」
男人那靜靜呆在黑超上方,形狀優美的眉毛揚起一個輕褶:「哦,玉栩真。」
他在我難耐的等待裡,緩慢地將這個名字反芻了數遍,忽然啟唇道:「前幾天下架的那本贅婿文,你是怎麼看的?」
「我?我用手機看的。」
滿室寂靜裡,我脊背一毛。
讓你嘴賤!也不看看是什麼場合!
助理噗嗤一笑,笑眯眯地出來打圓場:「要不,咱們還是走流程?」
男人點了點頭,我還沒來得及問什麼流程,他一拍手,數十個服務員魚貫進入,各種口味的玉子燒,足足上了二十多盤!
嘶,玉子燒居然還有海草沙律口味?
我吃甜不吃鹹,人生第一次見到鹹口玉子燒,忽然有點心動.......
在我砰砰直跳,越來越快的心動聲裡,對面的男人緩緩啟唇:「那本書的作者雖已通過寫書賺了不少錢,但仍充滿戾氣,由年幼時被人折辱,轉而折辱自己筆下的角色,但我們發現,他虐的越狠,書就越賺錢。」
「讀者一邊罵他,一邊追他的書,甚至有人瘋狂到給他寄刀片。」
我的心越跳越快,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他的陳述也越來越深刻:「起於微末的人都會發現,無論今後多麼功成名就,那屈辱仍然如影隨形,在深夜如同爬蟲,在心肝脾腎裡瘋狂遊走......」
我終於忍不住了,擦了擦滿頭的冷汗:「所以呢,這和我有關系?」
「那本書的大綱是我擬的。」
男人向後靠在長靠背上,交叉的雙手修長秀颀,骨節分明,我不由自主地盯著那關節處淡淡的紋路怔怔發呆:「後來,他在我的授意下通盤大改,改到大批量讀者投訴,網站不得不暫時關閉。」
「那,那得損失好多錢吧?」
「還好,像那樣的網站,我司還有幾十個。」
我:...........
見我一言不發,他也不催我,而是拿出一份合同遞給我:「那個網站我決定不做了,希望能在玉子燒小姐的幫助下,建立一個原創與影視改編同步進行的新型閱讀網站,流量不必擔心,我們有上遊數千家媒體公司引流。」
我接過合同一看,副本的確是幾個大平臺的代理合同,其中幾家我合作過,應不是騙子。
「玉子燒小姐可以作為網站股東,享受幹股與分紅,也可以作為明星作者,享有長期霸榜權,目前這樣的網站王牌我們隻打算籤十位。」
「這麼優厚的條件,該履行的義務也不少吧?」
「一年隻需要給我二十萬字的作品,即算完成任務,唯一的條件就是十年內僅可在本站寫作,可以先給預付金。」
「不好意思,我不賣身......」
他拍一拍手,助理隨即當著我面,打開了幾個碩大的密封箱,面對一疊疊散發出清香的毛爺爺,我的眼淚不禁從嘴角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