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連一輛黃包車的影子都沒有,聞亭麗救父心切,料著邱大鵬這當口不敢再使壞,便同父親的兩個朋友把父親抬上邱家的洋車。
最近的一家醫院是慈心醫院。
這醫院由上回在喬家見過那位名叫鄧毅的院長所創辦,歷來對窮人友善。
進了醫院,急診室裡全是人,一問才知道,附近白龍幫的人因為打群架送來了好些傷員,眼下急診室的大夫們都忙著接診,沒一個抽得出空照管聞德生的。
老周和老陳急得直跺腳:“這可怎麼辦。”
邱大鵬這會兒早不見人影了,邱凌雲還在,見狀忙說:“我爹爹仿佛認識這家醫院的內科主任,我去把主任找來。”
聞亭麗卻徑直走到年紀最長的一個洋大夫面前,附耳對他說了一句什麼,那洋大夫一愣,忙帶著兩個護士過來探視聞德生,一看就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快通知手術室準備手術。”
趕去手術室的路上,老周低聲問聞亭麗:“剛才你對那洋大夫說了什麼,他竟這麼快就肯接診?”
“我跟他說我跟他們鄧院長是好朋友。”聞亭麗疾步幫忙推車,其實她跟慈心院長的鄧院長不過是一面之緣,但她覺得鄧院長很面善,想來即便打了她老人家的幌子,也未必會同她計較。
進了手術室,聞亭麗被告知在外頭等。這一等就是大半夜,快天亮時聞德生終於被推了出來。
說來奇怪,才幾個鍾頭不見,父親的身軀像是縮小了一半,軟綿綿地陷在雪白的床單裡,臉龐浮腫而蠟黃。
“不大好。”那名叫湯普生的洋大夫直截了當說,“你父親平日是不是愛喝酒?”
“是的,不過幾月前父親就已經戒酒了,我父親情況很糟糕麼?”
“你父親有中等程度的肝硬化,本來如果好好調養是沒什麼問題的,可是他眼下受了嚴重的外傷,導致消化道在出血,你們最好有個心理準備……就憑患者目前的體質,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聞亭麗如遭雷擊。
“昨晚毆打你父親的人是誰?這可是嚴重的人身傷害,需要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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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亭麗咬牙環顧四周,邱凌雲大約是聽說她父親傷情危重,這會兒也早跑了,她恨聲說:“我馬上去巡捕房報警。”
老周忙說:“你父親身邊離不開人。老陳,要不你留下來跟亭麗照顧老聞,巡捕房那邊我去吧。”
聞亭麗連生道謝,一行人護送聞德生護送至內科病房,剛把病人挪到病床上,聞德生一把拽住聞亭麗的手腕:“別讓……姓邱的跑了。”
“我知道,我知道。”聞亭麗恨聲點頭,“周叔已經去巡捕房報警了,邱大鵬他斷乎跑不了。爹你好好養著,等你養好了一切好說。”
不一會老周回來了,說是巡捕房的警察稍後就來做證供。
聞亭麗守在父親床邊一步都不敢離開,好在經過一個早上的悉心救治,聞德生的狀況總算平穩下來,可是這一來,各項診療措施堆積起來的費用就很驚人了,盡管醫院主動幫忙減免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必須盡早繳納。
直到這時,聞亭麗才知道邱氏父子連住院押金都未交就跑了,她唯恐耽誤父親的治療,忙託兩位叔叔照看父親,自己火急火燎趕回家取錢。
周嫂一整晚都懸心吊膽,隻因怕嚇到小桃子才不敢下樓,早上起來之後看到店裡一片狼藉,這會兒正急得團團轉。
聞亭麗進店第一件事就是開錢櫃,零零碎碎加起來一共兩千大洋,想來便是家裡的全部積蓄了,好在昨天父親為了租房子臨時兌換了一張大銀票,帶在身上毫不顯眼,她心事重重將銀票塞入書包裡,又上樓替父親拿些換洗的衣裳,隨後便帶著周嫂和小桃子趕回慈心醫院。
下車後,她先買了幾份粢飯糕和豆漿託周嫂去病房帶給老周和老陳,自己拿著單子去賬房交住院費,賬房先生卻說:“聞德生是伐?他的住院費已經結清了。”
聞亭麗一愕,莫不是姓邱的良心發現回來了。
賬房先生卻說:“聽說是院長的一位朋友幫忙交的。”
“請問那人是位先生還是位女士?”
“我也不大清楚。”賬房苦笑道,“聞小姐何不直接問問院長她老人家?”
聞亭麗納罕地回到病房。房間裡,小桃子趴在床尾默默觀望父親發呆,看了一會覺得害怕,又扭頭躲回周嫂的懷裡,抬頭看見姐姐進來,憋了許久的眼淚終於瀑布似地噴出來。
“嗚——哇。”
那嘹亮的哭聲登時響徹病房。
聞亭麗忙把小桃子抱入懷中低聲制止她:“小桃子別怕,爹爹平日最喜歡聽你講故事了,你悄悄在他耳邊跟他說話,爹爹聽了說不定會好得快些。”
這當口老陳和老周已經吃過聞亭麗帶來的早飯,聞亭麗陪他們去護士站做傷口處理,僥幸二人隻受了些皮外傷,聞亭麗隻勸他們回家休息,好說歹說送他們到醫院門口,又買了好些水果強請二人收下才算完。
剛坐定,巡捕房的警察終於來了。
“誰是聞德生?”
聞亭麗忙迎出去:“我是他女兒。”
兩個警察在門口潦草地張望一眼,留在走廊裡問話。
“你父親現在傷勢如何?”
“傷得很重,行兇者邱大鵬就住在秋林二路,昨晚他打傷我父親後怕擔責,剛把我父親送到醫院就跑了。”
左邊那個警察接話道:“過來之前我們也大致了解了一下情況,另一名當事人邱大鵬昨晚也報了警,聽說他也傷得不輕,現今還在瑪麗醫院救治,問完你們這邊,我們還得去瑪麗醫院看看邱大鵬的情況。對了,邱大鵬在大寶洋行謀職,那地方歸屬法租界,這案子未必歸我們管,到時候你可能還得到法租界重新報一次案。”
聞亭麗越聽越稀奇,越聽越惱火,且不說邱大鵬明明隻受了點皮外傷,這案子怎麼就不歸公共租界管了?
警察卻又道:“若是另一方傷勢也不輕,你們不如私底下和解。這種鬥毆坊間日日都有,究竟怎麼回事,也不能全聽你們一面之辭。
“這怎能叫鬥毆?”聞亭麗急聲道,“我父親快要死了,這是一樁人命案。昨晚行兇者邱大鵬帶著保鏢找上門來尋釁,不但重傷了我父親,還把我們店裡的東西砸了個稀巴爛,此事左鄰右舍都可以作證,警官大人,這不是尋常鬥毆,這是蓄意謀害!”
兩個警察彼此互望一眼,右邊那個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你父親的主治醫生是誰,我們先去找他了解情況。”
聞亭麗將兩位警察領去湯普生的辦公室前,本欲留下來旁聽,警察卻堅決不允。
她回到病房坐了一會,再悄悄返回去看,兩個警察居然已經走了。
這態度簡直敷衍至極。
周嫂眼看聞亭麗回來,忙問:“怎麼樣?抓到那對流氓父子了嗎?”
聞亭麗寒著臉搖頭。
“你也別太擔心,把人打成這樣,警察一看就明白怎麼回事。”
“沒那麼簡單。姓邱的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昨晚跑到瑪麗醫院躲起來了,這老東西臉皮厚心也黑,假如他真給自己添了新傷,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
周嫂既驚且怒:“誰給他出的這餿主意?這還有沒有王法啦?”
這時床上的聞德生突然睜開眼:“小橘子……小橘子……”
聞亭麗一驚,那是她的小名,老早爹娘就不這樣叫她了,她想父親多半是糊塗了,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聞德生虛弱地喘氣:“……爹沒用,本想替你和你娘討個公道,結果卻搞成這樣,可是爹、爹非這麼做不可,不把臉徹底撕破,姓邱的日後還不知會使出什麼下作手段逼你嫁給他兒子……假如這事警察不管,你可千萬別硬來,邱大鵬這些年結識了不少三教九流……”
“您放心,這事警察還沒下定論,該怎樣做女兒心裡有數,您且安心養病。”
小桃子又哇哇哭起來,聞德生試圖偏過頭看小女兒,怎奈眼睛浮腫得根本睜不開,隻好擠出個蒼白的微笑:“小桃子不哭,爹沒事,對了亭麗,你別忘記跟學堂請假。”
聞亭麗一拍腦門,她的確忘記這茬了,好在內科病房的牆上就安了一臺電話,隻不過僅允許醫護人員使用,聞亭麗過去跟人家講了幾句好話,得到準許後立馬給學校打電話。
電話是教育系的汪主任接的,她是校董之一,同時也負責監管學生們的紀律。
汪主任的語氣有些不自然。
“學校正要找你呢,中午學校開會討論,決定將你開除作為警示,你不用驚訝,假如你僅僅是遲到,或者隻是曠一兩節課,這事還有得商量,但你曠課了一整天,這是本校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違紀行為,最近校方為了肅整校風本就要抓典型,不開除你開除誰。”
聞亭麗急將父親病情危重的情況說了。
汪主任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你家裡出了這樣的事,先生也很難過,你父親現在哪家醫院住院?明天先生帶同學們來探望令尊。”
聞亭麗連聲道謝,又說:“汪主任,我並非無故曠課,眼下我父親還在醫院救治,還請學校看在事發突然的份上原諒我這一次。”
聞亭麗是最會撒嬌的,平日也敢在汪主任面前這樣說話,汪主任顯然心軟了,捂住話筒在那邊商量起來,一時間,隻聽電話裡“沙沙沙”的聲音,過了沒多久,汪主任重新拿起了話筒。
“亭麗,開除你是幾位校董的一致決定,校方目前的態度很堅決,汪先生也沒辦法。”
換作平時,學校絕不會這樣不講人情,聞亭麗想起昨日邱大鵬的話,這事一定與喬家有關!
不行,她得盡快回一趟學校,碰巧老陳和老周帶著鄰居們過來探望聞德生,便拜託他們幫著照料一二,自己出門叫了黃包車往學校趕去。
剛進校門,就看到一旁的校務通告欄上赫然貼著一張“開除告示”。
“三年級學生聞亭麗嚴重違反學校紀律,經校方研究決定,予以開除處理,秀德歷來以培育德智兼備的人才為己任,對一切藐視校規的行為絕不姑息,望全體學生以此事為戒。”
聞亭麗渾身血液一齊往腦門上湧,急衝衝穿過花壇去樓上找汪主任。
汪主任並不在辦公室,聞亭麗又去找班主任黃雲,黃雲似乎早有準備,一看到聞亭麗就默然將一封公函推到她面前。
上頭寫的“遣退學生告知書。”
聞亭麗急聲說:“黃老師,學校不能這樣做,今天我曠課是有緣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