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聞亭麗再次喬裝打扮去探望鄧院長,盡管鄧院長還不能說話,但那雙清炯的眼睛似能給人無窮無盡的力量,一從醫院回來,聞亭麗整個人都輕松了不少,同一天,她開始跟厲成英和劉向之學習槍法和一些簡單的搏擊術。
在劉護士長的帶領下,聞亭麗第一次走進慈心醫院地下室的庫房,庫房的牆壁做過專門的隔音處理,在這裡練槍絲毫不必擔心聲響會傳出去。
每晚溫習完功課後,她都會隨劉護士長苦練一個鍾頭,厲成英和劉向之再沒有給過她任何任務,大有教完本領就在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之勢。
聞亭麗心有不舍,練槍時總是格外用功,然而隨著大考時間臨近,還得分出大半時間來備考,兩下裡一權衡,她隻得將欣欣百貨選美大賽的事暫時拋到腦後。
恰巧其他年級的學生也都忙著準備暑期前的考試,這一來報名參加選美的人數也相應減少,欣欣和逸菲林唯恐正式比賽時不夠轟動,相繼將比賽日期挪到了下月。
沒幾天,填報志願也提上了日程,趙青蘿和燕珍珍按照原定計劃報了聖約翰和滬江,聞亭麗則報了三所大學:滬江的醫學系和經濟系,以及女子師範大學的教育系、科學系(注)。
聖約翰她原本絕對不會考慮的,一來錄取分數較高,二來學費實在太昂。
確定完志願之後,接下來這二十天,除了睡覺,剩下的時間都在練習槍法和看書。小桃子知道姐姐要考學,晚間也不再吵著要姐姐帶她玩了。
聯考的試卷是由上海教育署統一出,考試則由各學校聯合監督。
考試這一天,聞亭麗早早就起來了,在病房隨便吃了點西式面包,就對病床上的聞德生說:“爹,我考試去了。”
吃過早飯後,聞德生便開始緊張女兒考試的事,女兒走到窗前,他的目光就移到窗前,女兒走到門邊,他的視線也跟著挪到門邊,一副惆悵而又欣喜的樣子,聽見女兒這話,他努了努嘴,從破啞的嗓子裡吐出異常清晰的一句話:“等你考完了,爹帶你和小桃子回南京老家瞧瞧,告訴你娘,你考上大學了,嘿嘿,我聞德生窩囊了一輩子,沒想到能養出個如此有出息的女兒。”
這是一種世俗的,卻不惹人厭煩的語調。自打父親病重,聞亭麗還是第一次從父親口裡聽見這熟悉的語氣,這使她想起夏日裡父親坐在衖堂裡跟鄰裡吹牛時的情形。
聞亭麗心頭掠過一絲不安,快步走回床邊說:“爹,您不舒服麼?”
聞德生卻指了指她的書袋:“多帶些錢,渴了就買塊西瓜吃。”
趕巧周嫂買早餐回來,看見聞亭麗站在床邊,錯愕道:“小姐怎麼還未走?時辰可不早了。”
聞亭麗卻隻管盯著父親,實在被催得急了,才對父親說:“我要是考得夠好,就買一整個西瓜帶回來,爹,今晚您就等著吃西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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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德生不由笑了:“好。”這一笑,令那灰暗的臉色也仿佛白亮了許多。
聞亭麗一步三回頭離開了病房。
這一考,就是一整天。
考完後,整棟篤信樓都沸騰了。學生們以燕珍珍和聞亭麗為首,齊聲歡叫著從課室裡跑出來,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時刻,什麼規矩、什麼校訓、什麼淑女風範,統統被她們拋到了腦後。
趙青蘿大笑著說:“我要睡它個三天三夜!”
高筱文叉腰大聲說:“睡覺有什麼意思,不如今晚我們去百樂門吧!跳舞、看電影、吃冰淇淋,玩到十點鍾再回去!我請客。”
“去什麼百樂門呀,你們不今天是鄒校長的生日嗎?她老人家在北平開會這段時間,幫我們爭取到了北平幾所知名大學的十個錄取名額,這樣的好校長,不值得我們好好為她賀壽嗎?”
“鄒校長回來了?”女孩們又驚又喜,圍上去嘰嘰喳喳商量送禮和賀壽的事。
“聞亭麗,你是不是還沒見過鄒校長?”趙青蘿和燕珍珍笑著一轉身,結果哪還有聞亭麗的身影。
聞亭麗早跑到校門口去買西瓜了。挑了一個最大的付了錢,她拎著西瓜叫了一輛黃包車。
一徑到了醫院,聞亭麗跳下車滿頭大汗跑進醫院,然而剛踏進走廊,她的腳步就情不自禁慢了下來。
她怕。
她怕聽到小桃子的哭聲,怕迎面撞見護工抬出一具用床單包裹著的身體,怕湯普生大夫過來對她說一番例行公事的安慰話。
這是這幾月來她在病房裡慣常見到的場景,這也意味著一條生命的結束,生命的香煙燃盡了,往後世上再也找不到這個人的痕跡。
這次輪到父親了。
她本以為自己早已做好思想準備,可真當這一刻來臨時,她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距離那間熟悉的病房越近,她的心就越亂,
短短的幾步路,走得異常艱難。
忽聽見小桃子的笑聲,再接著,就是咚咚咚的腳步聲。
那矮胖的小身影蹿了出來。周嫂在後頭追著:“噓噓,不要吵。”
一抬頭,就看見聞亭麗愣在那兒。
“還吵,你看姐姐都回來了。”周嫂一把捉住小桃子,近前一看,才注意到聞亭麗面色蒼白,她忙用手探探聞亭麗的額頭,“不舒服嗎?該不是中暑了?”
“爹呢?”聞亭麗艱難地吐出一句話。
周嫂莫名其妙:“先生在房裡呀。”
聞亭麗推開周嫂進病房,一眼就看見了病床上的父親,並非是白布包裹著的一具身軀,而是好端端地躺在那裡,近前看,父親臉色很好。
聞亭麗有氣無力地跌坐到床邊的椅子上:“切西瓜吃吧。”
聞德生神情有點怯怯的:“是不是……考得不錯?”
聞亭麗充滿自信點頭,聞德生眼睛一亮,小桃子高興地直拍手。
碰巧劉護士長路過他們這間病房,也笑著探身進來:“小聞考完了?”
“劉姐,快進來吃西瓜。”
大伙正說笑,突然聽見外頭傳來兩個女孩的交談聲。
“是這裡吧?”
“我也不確定,聞亭麗平日也不肯把話說清楚,但應該是這裡沒錯。”
聞亭麗忙跑出去,來人果然是趙青蘿和燕珍珍。
“你們怎麼來了?”
趙青蘿和燕珍珍各自拎著幾袋水果和禮品。
“大伙正商量今晚給鄒校長祝壽的事呢,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影了,我們就猜你是趕回醫院了,追過來一看,果然如此。”
二人之前已經聽說過聞父的情形,立在床邊慰問了幾句,又坐下來湊熱鬧吃了一回西瓜,就把聞亭麗拉出來。
“今晚大伙要去鄒校長家拜壽,你也快準備準備,這種場合不好缺席的。”
聞亭麗跑去找湯普生打聽白日的情形,確定父親的病情並未明顯惡化,甚至還有所好轉,這才重新露出歡快的笑容,對趙青蘿和燕珍珍說:“等我一下。”
她先是出去買了熱騰騰的晚飯,回來為了哄妹妹又坐下來幫妹妹梳了兩個小衝天炮,繼而到公共盥洗室去梳頭換衣裳。
趙青蘿和燕珍珍早知道聞亭麗過得不容易,看著這一切,兩人並未一味說些同情的話,隻默默陪著聞亭麗忙前忙後。
稍後三人從醫院出來,聞亭麗從書袋裡拿出一面小鏡子,對鏡整理頭發:“我們現在是直接去鄒校長家還是怎樣?禮物怎麼安排?”
“先到學校禮堂集合。陳曉虹她們已經出發去欣欣百貨挑選壽禮了,不論買禮物花了多少錢,事後大家再分攤,你不反對吧?”
“當然不反對。”聞亭麗笑著說,“但我這是第一次跟鄒校長碰面,從舊風俗上來說,還得另外準備一份拜師禮才行,待會路過珍翡衣料行的時候你們把我放下,我去給鄒校長買一盒衣料,就是珍翡的衣料太摩登了,也不知道挑出來的衣料合不合鄒校長的心意,臨時去別的衣料行又怕來不及。”
“你買珍翡的衣料才叫投其所好呢。”趙青蘿撲哧笑道,“鄒校長最喜歡時髦的衣裳了,衣料越新潮,她老人家越喜歡。”
“她老人家還特別喜歡跳舞。”燕珍珍聳聳肩,“而且從不反對學生燙發和穿高跟鞋,當年街上還是清一色的盤發時,我們校長就帶頭燙鬈發了,待會你見到她老人家就知道了。”
三人在珍翡買好衣料,便趕到學校的禮堂集合,等到陳曉虹幾個帶著禮物回來,學生們就浩浩蕩蕩出發去鄒校長家。
半路上,碰到幾個打頭陣的同學從鄒校長家折回來。
“快別去了。也不知道哪位闊綽學生聽說這消息,竟提前在仙樂絲包了一整層為校長接風洗塵,請了幾位卡爾登的大廚掌廚,又請到了鄒校長最欣賞的真理樂團來表演,鄒校長聽見這消息高興壞了,叫我們趕快過去呢。託這位闊同學的福,今晚不管是喜歡跳舞的同學,還是喜歡聽洋戲的,都有得樂了!”
大伙既驚且樂。
“誰有這麼大的排面,竟能臨時請動真理樂隊?”
“除了高筱文還有誰?她哥哥才在霞飛路開了一家逸菲林百貨公司,高筱文為了不落下風,準備一畢業就張羅自己的事業呢。”
仙樂絲畢竟不同於鄒校長家,同學們紛紛叫車回家換衣裙,燕珍珍和趙青蘿也不例外,這一來,聞亭麗倒成了最早趕到仙樂絲的那一批。
舞池裡聚滿了紅男綠女,圓舞臺上,紅歌星瓊小樓正用酥柔哀怨的腔調唱著《漁光曲》。
門口的僕歐聽說是務實的學生,忙將她們領到二樓。
二樓的舞池四周新擺了許多小圓桌,每一張桌上都鋪著潔白的蘇格蘭細格子桌布,桌面上放著洋百合和珍珠蘭,另有一瓶瓶的香檳和汽水。
聞亭麗一行在侍者的指引下入座,她們原以為高筱文頂多定了二樓其中一個小舞廳,看這樣是把二樓全部包下了。
忽聽外頭有人慍聲道:“我們也算仙樂絲的常客了,從未聽說此地有包場一說。明明白白告訴你,今晚我們別的地方都不去,隻在二樓跳舞。”
很快,就聽見“噠噠噠”的高跟鞋聲,一群人簇擁著一位穿著香雲紗旗袍的富太太進來了。
聞亭麗暗吃一驚,竟是喬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