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太太臂彎裡還挽著一位穿梨白色洋裙的年輕女孩,卻是白莉芸,白莉芸身邊站著喬寶心。喬寶心滿臉無奈的樣子。
舞廳經理擦著汗說:“實在不敢掃喬太太的興,隻是那位客人下午就定了場子,您瞧,連舞池都按照那位客人的意思布置好了。要不這樣,三樓也算清淨,我們馬上令人給喬太太騰出一個寬闊的小廳,保證您玩得盡興。”
喬太太怒極反笑:“別人可以包下整層樓,我們就隻配一個小廳?去,把祝老板叫來,我倒要聽聽那位貴客什麼來頭!”
“誰找我?”
話音未落,一位中年男子進來接話,他扶著一位年長的女士,後頭還跟著米歇爾等一眾務實的校領導。
這中年男子大約就是仙樂絲的老板之一了。
經理忙迎上前:“剛才產生了一點小誤會,喬太太想在二樓跳舞,不巧趕上鄒校長今晚在此過生日,我們正跟喬太太解釋呢。”
喬太太看見鄒校長,仿佛已經猜到今晚包場子的人是誰了,一改剛才盛氣凌人的態度,用輕悅的語氣對鄒校長說:“您今天過生日?這可真是巧了,前兩日我還問米歇爾您何時回來,莉芸,寶心,你們姑嫂倆趕快去張羅一份禮物,今晚我們娘仨專心在此給鄒校長慶生。”
鄒校長個頭不高,面孔小而圓,沒穿旗袍,而是穿一件頂時髦的蝙蝠袖藕荷色連衫長裙,頭頂新潮的鬈發,一雙小圓眼睛顧盼生輝,腳下踩著一雙杏色的高跟鞋,但走起路來又快又穩。她的眼角和嘴邊已經有了不少細紋,然而整個人的面貌非常活潑年輕。
她朗聲對喬太太說:“再歡迎不過了,但禮物我絕不能收,我本也不愛過生日,實在不忍拂這幫孩子的好意罷了。”
學生們趁勢圍上去甜聲說:“祝鄒校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趙青蘿幾個把聞亭麗推到最前面:“鄒校長,您還沒見過聞亭麗吧,她六月份從秀德轉來的,那時候您剛動身去北平。”
鄒校長豎起食指,調皮地說:“我知道,今年得了‘育英獎’的那個孩子。我看過報紙上那次話劇比賽的新聞,聽說你打敗了著名童星樂知文和徐維安?真了不起!”
聞亭麗高興點頭:“能為學校爭光是學生的榮幸。”
鄒校長笑容愈發擴大,喬太太看聞亭麗似乎頗受務實師生歡迎,臉色頓時難看起來,瓮聲瓮氣地說:“她在我們秀德也是很出名的。”
鄒校長不明就裡,笑問:“喬太太也認識這孩子?”
Advertisement
“再熟悉不過了,您不知道,這位聞小姐——”
“媽!”喬寶心惱怒地瞪視著母親。白莉芸也適時打斷喬太太:“您剛才不是說渴了?走,我們過去喝點東西吧。”
喬太太忿然用手指頭戳了女兒的額頭一下。聞亭麗本已準備好了一肚子話回擊喬太太,不提防白莉芸主動幫她解圍,不免有些錯愕。
白莉芸淡淡對聞亭麗頷了下首,扶著喬太太向另一邊走去。
“你怎麼捧著一個大盒子?”喬寶心走過來問聞亭麗。
“給我們校長的禮物。”聞亭麗鄭重地將料呈給鄒校長,“今晚是您老人家的生日,這份禮物希望您能喜歡。”
鄒校長板起面孔:“今晚所有人不許送禮物,不然我可跑了!”
“您就收下吧,我們這一屆眼看就要畢業了,尤其是我,入校幾個月還是第一次正式跟您問好,您要是不肯收,我們心裡會留下遺憾的,您留著做個紀念也行。”
“對啊對啊,這禮物我們挑了好久呢,您就收下吧!”其他學生齊聲說。
鄒校長被鬧得沒辦法,隻得打開看,一盒是珠灰色的衣料,出自珍翡衣料行。另一盒是一對顧繡小屏風,上面繡著一對活靈活現的雪白暹羅貓,大伙都知道鄒校長既喜歡顧繡,也喜歡貓。
鄒校長含著笑意凝視半晌:“太漂亮了,我真喜歡,謝謝孩子們。”
趙青蘿拉著聞亭麗低聲說:“以我對鄒校長的了解,她會想方設法把買禮物的錢塞給你的,待會你想辦法早些走。”
聞亭麗暗暗點頭,禮物一收,現場的氛圍更活躍了,用過餐,鄒校長第一個下舞池跳倫巴,舞伴是米歇爾校長,兩人一個高、一個矮,一個古板、一個靈活,搭配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滑稽效果。
學生們忍俊不禁,紛紛拉著同窗下舞池。“嫂嫂,我們也去跳一曲吧?”喬寶心問。
白莉芸卻隻斯斯文文坐著喝牛乳:“你去吧,我在這裡陪媽說話。”
喬太太一臉嗔怪:“你這孩子真不懂事,你嫂嫂現在哪能跳舞。”
聞亭麗心中一動,卻聽另一頭的同學說:“高筱文,你自己怎麼不跳?大伙還沒誇你這大手筆呢,今晚這排場都足夠做畢業晚會了。”
高筱文穿一件淡金色的薄紗拖地長裙,額上系著一條珠光寶氣的寶石發帶,這裝扮讓她看上去像西洋電影裡的埃及女王。
“我倒是想為我們的鄒校長包下一層樓。”高筱文嘬著橘子水,“可也得他們大老板同意才對,回頭我問問是誰在仙樂絲有這樣大的面子。”
眾人一愣:“不是你包的?那又是誰?”
高筱文一屁股坐到聞亭麗身邊:“你到底要不要參加選美比賽?前頭看你興衝衝地報名,一考完你倒沒動靜了。”
聞亭麗沒言語,她先前想出這一招不過是為了順理成章去陸家找陸世澄,如今真相已經查清楚,這事也就被她拋到腦後了。
想起高庭新是高筱文的大哥,料定高筱文一開口就要拉她去逸菲林報名,不曾想高筱文直截了當地說:“我可不是來為我大哥說項的!我爹一早就說過那間百貨公司是我大哥的,將來與我全無關系,我巴不得它盡快倒閉才好呢。你要是報名參加欣欣百貨的比賽,我頭一個給你投票,但你要是去我哥那邊,那可就不好說了。”
旁人也說:“聞亭麗,你還在猶豫什麼。這次可是兩家大型百貨打擂臺,規模比上次的話劇大賽還要大,萬一你在比賽當中取得一個好名次,說不定能徹底紅起來。”
同學們平日裡也經常這樣彼此打趣,但這話恰戳中喬太太的隱憂,她含恨覷著聞亭麗,忽聽走廊上傳來喧哗。
“包場?”一個年輕男子嚷道,“仙樂絲有這樣的規矩嗎?我可告訴你,今晚我們曹幫主要招待北平來的貴客,五分鍾之內,你叫裡頭的人滾蛋!”
聞亭麗面色一沉,邱凌雲!看來他的傷已經養好了。喬太太若有所思望向門口。
說話間,邱凌雲帶著一幫青龍幫的流氓闖了進來,那經理忙要攔,卻被一班人惡狠狠搡到了地上。
聞亭麗忙退到陰影裡,這種場合下,她可不想跟邱凌雲正面起衝突。邱凌雲冷不防看見滿場的女學生,也懶得一一細看,隻惡聲惡氣地說:“都給我滾!”
“該出去的是你!”高筱文怦地一拍桌子,“哪來的癟三,敢在姑奶□□上撒野!今晚我們校長過生日,趁她老人家沒發火之前,帶著你這幫流氓馬上給我滾蛋!”
邱凌雲先是勃然大怒,隨即認出是高家的千金,可他絲毫不懼,隻扯著嘴角笑道:“原來是高小姐包的場,可惜要叫高小姐掃興了,從現在起,這場子歸我們白龍幫了!”
眼看兩邊要吵起來,那位祝老板親自趕到了。“實在不巧,今晚這地方確實不能相讓。”
邱凌雲嗤笑:“祝老板,你可知道我們曹幫主要招待的那位貴客是誰?”
祝老板在邱凌雲耳邊說了句什麼。
邱凌雲面色變了幾變,咬牙撂下一句話:“先別急,我去問問幫主再說。”
不一會便返回衝裡頭的手下喝道:“換地方吧,走走走。”
在場的人松了一口氣,可依然不敢妄動,眼見邱凌雲走到門口,喬太太忽然高聲說了一句:“聞亭麗,你的書包掉了。”
這三個字直如驚雷,一下子制住了邱凌雲的腳步,他迅速回身用目光在場子裡找尋起來,隻幾眼,就尋到了角落裡的聞亭麗。
盯著她看了好一陣,他半笑不笑哼了一聲,帶人離開了。
聞亭麗冷冷瞪著喬太太,喬太太則冷笑著回視。
鄒校長皺眉看著白龍幫的人離去,高聲說:“孩子們,非常感謝你們為我慶祝生日,但為了安全起見,今晚不如就到這裡吧,請你們即刻結伴回家,到家後給各自的班主任打電話——”
那位祝老板去說:“鄒校長,您這一走,祝某可就萬死難辭其咎了。我以仙樂絲的生意發誓,接下來不會再有任何人過來相擾,該做的安保措施已全數到位,諸位千萬不要在意方才的小插曲,該跳舞跳舞,該聽曲聽曲。散場時,自會有車分頭送諸位女士回家。”
一邊說,一面不斷對鄒校長使眼色,又附耳對鄒校長說了句什麼鄒,校長無奈笑嘆:“這孩子……”
這話卻不知指的是誰,鄒校長揚聲問學生:“你們還想玩嗎?”
“當然想玩,您難得出來玩一次,何必被一群癟三攪了興致。”
這話一說,氛圍再次熱鬧起來,恰在此時,真理樂團上場了,全場的注意力都落到了臺上,聞亭麗抽身去盥洗室,門外傳來一陣高跟鞋響,喬太太進來了。
聞亭麗掉頭就走。
“站住!”喬太太低喝道,“我有話要問你!”
“那些無聊的話還是留著您自己聽吧!”
喬太太疾走幾步攔住聞亭麗:“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你報的三所大學全在上海,不為這個,我也懶得來找你!”
聞亭麗一哂,不必猜,定是米歇爾告訴她的。
“是北平沒有大學,還是南京天津沒有學校?為何偏要賴在上海不走!”喬太太滿眼惱恨,”我知道寶心前一陣找過你,她是不是又跟你說什麼糊塗話了?”
“笑話!”聞亭麗一嗤,“我報哪所大學,用得著別人來告訴我?”
喬太太上上下下打量聞亭麗,忽笑道:“我知道,你中學畢了業,馬上就要上大學了,不知道你底細的,難免因此把你錯當成好人家的女兒。你以為這樣便能跟莉芸這樣的名門閨秀相提並論了?我勸你別做夢!莉芸已經懷了孕,杏初眼下十分愛護自己的妻子,你別妄想做出任何破壞他們婚姻的事。”
聞亭麗幾乎要大笑:“你實在是太高估你兒子的魅力了,即便我留在此地念書,也與你兒子毫不相幹。”
“那就是為了麒光?”
聞亭麗一愣。喬太太自以為猜中了聞亭麗的心思,冷笑著說:“麒光你更別肖想,他可不像杏初那樣單純,別看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上海這些世家子弟裡沒一個比得上他的。他父親當年留下一個爛攤子,他憑自己的本事重振門楣,他眼下是不願受拘束,將來要娶妻也必然娶門當戶對的淑女,你那些手段他一眼就能看透,跟你玩玩罷了,你竟當真了!”
“喬太太哪來的自信認為我瞧得上他們?”聞亭麗忍不住笑起來,旋即把臉一沉,一步步逼問到喬太太臉上去,“憑你們有錢?還是憑你們有勢?!
“你們之所以敢肆意欺凌我,不過看在我比你們貧窮的份上,可我心裡實在是可憐你,看看你這色厲內荏的嘴臉,就知道你過得有多不容易了!喬老爺的生意有起色嗎?最近白家一定幫了喬家很多吧?你為了討好你兒媳,一再公然挑釁一個不相幹的外人;為了維護長房那虛假的繁華,你不惜以你兒子的婚姻做賭注!光是這幾點,我的人格就比你高貴一百倍!”
喬太太臉上的肉情不自禁抖動起來,哆哆嗦嗦地道:“你竟敢……你竟敢如此侮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