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那天的比賽爆出了她這個大冷門,陳茂青的如意算盤最終落了空,否則這幾天電影類的報紙恐怕全是玉佩玲和陸世澄的花邊新聞了。
高筱文忍不住問:“這上頭寫的是陸公子吧?玉佩玲我也打過幾次交道,她本身人不壞,最壞的是她身邊那個陳茂青,這人是電影界的老油條,一貫喜歡用這種下三濫的方式幫手底下的女明星搶風頭,對了,陸公子知道這件事嗎?難道他就任憑他們亂寫?”
燕珍珍嗤之以鼻:“他們巴不得陸家回應呢,一旦陸家站出來跟他們扯花頭,在外界眼裡無異於不打自招,這件事可就永遠撕扯不清了,最聰明的做法就是像陸世澄這樣,理都不要理。”
正說著,前方傳來一陣熱鬧的爆竹聲,原來已經到飯店了。
這家由高庭新兄妹新開的飯店名叫“鼎新大飯店”,取“革故鼎新”之意。
在做生意這一塊,高庭新公子是越挫越勇,繼上次投資逸菲林百貨公司失利後,這次他決定從小本買賣開始做起,比起高家的其他買賣,一家粵式酒樓固然是毫不起眼,但與同類餐館相比,也是聲勢不凡,今天是開業第一天,高家請來了好些客人來捧場,不是達官麗殊,就是商界巨子。
進去一看,裝修豪華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大廳鋪滿了從蘇門答臘運過來的柚木地板,就連盥洗室的壁燈據說也全是從意大利國訂制的手工水晶燈。
高庭新聽說妹妹帶了一幫朋友來捧場,親自迎下樓來,看見聞亭麗,俊臉上浮出一絲笑容。
“不得了,大明星來了。”說著便指揮僕從將一行人領到二樓的貴賓包廂落座,自己立在桌邊,將胳膊扶在聞亭麗的椅背後面,“聽說聞小姐是今日的壽星?正好趕上鄙店隆重開業,豈不是喜上加喜,想吃什麼隨便點,這桌由我來買單。”
聞亭麗面含笑容,身子卻不大自在地向前面傾了傾,高筱文拍開哥哥那隻繞在聞亭麗肩後的胳膊。
“說話就說話,能不能把你的臭手拿開。”
高庭新一臉無辜把手舉得高高的。
“高筱文,你捫心自問,我何時打過你這班同學的主意,哪一次不是對她們客客氣氣的?再說,聞小姐她已經有了——”說著一笑,“你們慢慢吃,我去招待別的客人。”
眾人隻得笑臉相送,重新落座後,趙青蘿一邊翻看菜單一邊問。
“黃姐怎麼還沒來?”
“外頭是不是黃姐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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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遠山像是遇見了什麼熟人,在門外說了好一會才進來,一進門就說:“筱文,你們高家可夠有面子的,光是上樓這幾步,我就碰見了公共租界工部局局長、法租界巡捕房警長、王家白家孟家一幹人,這一路忙著打招呼,臉都快笑僵了。”
“剛才你跟誰在外頭說話?聽聲音好像有點耳熟。”
黃遠山瞟瞟聞亭麗:“哦。一個熟人,年紀有點大,說了你們也不認識。怎麼樣,菜都點好了嗎?”
“請客的老板還沒到,我們怎敢點菜。”大伙笑道。
一頓飯吃得熱火朝天,吃到一半時,小桃子要上廁所,燕珍珍飲料喝多了也告內急,聞亭麗便和妹妹同燕珍珍一起出來。
這間酒樓設計得相當洋派,兩個相鄰的包廂旁內各自有一扇暗門,進去即是一間精致的公共盥洗室,另有女士專用的化妝沙龍,裡頭擺了幾張供人休息的桃紅色沙發。
聞亭麗帶妹妹上完廁所,就聽隔壁的休息室有人說話:“最近怎麼全是這樁新聞,這位姓聞的小姐名字好耳熟,喔唷,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就是當初跟喬家大少爺談過的那個女學生?”
“是她。當晚隻說她是寶心的同學,可是我記得一整晚杏初都把這女孩帶在自己身邊。”
另一人忍不住冷笑道:“瞎講八講,我們杏初什麼時候把這位聞小姐帶在身邊了?明明是她想借著寶心同學的身份接近杏初而未得逞,你們忘了?當晚喬家就因看出她是什麼貨色把她撵走了,下賤胚子就是下賤胚子,瞧,這不是馬上就要當戲子了。”
“你們可別小瞧她,聽說她最近正跟陸家的少爺來往,有一次我女兒去卡爾登看電影,湊巧看到陸世澄跟聞小姐入場,聽我女兒說,陸公子很把這位聞小姐放在心上,對她車接車送的。”
“那——為什麼這篇新聞又說陸世澄在追求玉佩玲?喏,這說的是陸世澄吧,究竟哪個女朋友才是真的?”
喬太太卻笑了:“先不論玉佩玲是不是真的,反正陸世澄跟聞亭麗不可能是真的。別以為男人都是色迷心竅的貨色,他們個個心裡精明得很,陸家如今雖是陸世澄當家,陸老太爺卻還在世,陸老太爺豈會同意孫子娶個窮家女進家門?要錢沒錢,要門第沒門第,要前途沒前途的,哪個男人會同她認真?不過是玩玩罷了。”
聞亭麗一怒之下,便要衝出去,誰知剛一動,就發現自己的右手被人緊緊抓著,低頭就見妹妹睜大眼睛痴痴聽著,一臉的驚恐和不解。
聞亭麗隻得又把一肚子的火壓回去,溫聲對小桃子說:“我們先去上廁所。”
燕珍珍卻無論如何吞不下這口惡氣,恨恨然對聞亭麗說:“不狠狠教訓她一次,她隻會越來越過分。”
說著撸起袖子閃身出去,冷冷笑著說:“我當哪位太太這樣嘴碎,原來是喬太太。我跟聞亭麗是同班同學,我怎麼不知道她是你說的這樣?張口賤胚子,閉口沒人要!真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一個體面的太太口裡說出來的,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有女兒?你也配做一個女人和母親?!”
喬太太愣了愣,旋即黑著臉斥道:“你又是從哪蹦出來的?躲在後頭聽牆角,一點家教都沒有。”
另外幾位太太趕忙幫腔:“小姑娘不要太兇哦,喬太太究竟是長輩,你怎能這樣說話?!”
“做長輩就該有做長輩的樣子,喬太太欺負聞小姐不是一次兩次了,上次在仙樂絲門口,想必亞喬姐已經告訴過你造謠生事的後果,這才過了多久,您就忘記上次吃過的教訓了,要不要我們再把劉大律師再請過來給您上上課?”
喬太太平生最恨之事,莫過於那次在仙樂絲被聞亭麗當眾殚壓得無法還手,如今燕珍珍舊事重提,登時讓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還敢提上次的事,那不過是你們的同伙幫你們拉偏架。剛好今天我也有兩位律師朋友在場,不如請他們再幫忙評評理。”她抓住燕珍珍的手向外拖,不堤防被聞亭麗一把甩開。
“喬太太。”聞亭麗目光凌厲,冷飕飕地說,“見好就收吧!”
喬太太頸後一涼,短短兩月不見,聞亭麗身上似乎多了一些東西,那雙與她平視的眸子裡,分明藏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刀,刀鋒向外,伺機而動,說話時不見急躁,反而沉穩有度,這哪還是初見時那棵任人摧折的脆弱小樹苗,竟隱約有一點參天大樹的影子,腳下有根,無法撼動。
這種危險的氣息,喬太太隻在那些亡命之徒身上見過,她莫名覺得犯怵,更多的是困惑,對峙間,氣焰不由得矮了三分。
“你——”
這時,兩邊包廂裡的人都聽見了盥洗室的動靜,紛紛探頭出來看。
聞亭麗面不改色將燕珍珍從喬太太身邊拉開。
黃遠山一看就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氣急敗壞將文太太拖到一邊:“江姨,您怎麼老是找聞亭麗的麻煩?”
喬太太故作鎮定抬手理理自己的鬢發:“我找她的麻煩?我才沒這個闲工夫。剛才我們幾位太太在休息室裡闲聊,這個小姑娘突然就衝出來教訓我,不信你問趙太太她們。”
“好了好了,沒事了。”幾位太太出來打圓場,“遠山,原來你跟聞小姐關系這樣要好?聞小姐,聽聞你即將出演黃金公司的重頭戲?恭喜恭喜,方才真是一場誤會……喬太太,我們不是還要去對面的卡蒂埃珠寶店取首飾嗎?反正飯也吃完了,要不就走吧,順便消消食。”
聞亭麗和燕珍珍被人簇擁著回了包廂。
坐下後,聞亭麗不放心看看小桃子,小桃子倒是沒哭沒鬧,但有點呆呆的。也不知是被喬太太的那番話嚇到了,還是有點困了。
聞亭麗心裡隻懊悔不該帶妹妹出門,忙倒果汁給小桃子喝。
“江姨她——”黃遠山疲憊地揉著臉,“算了,講道理是講不通的,亭麗,今天是你的生日,千萬別為了這種無聊的人和事生氣。”
“就是就是,我們才不要被那種人掃了興致,燕珍珍,方才在陣前,你可謂驍勇無敵,來,獎勵你一塊排骨。”
“啐,把我當張飛了?”
大家都笑了,聞亭麗也重新露出笑容,興致勃勃地舉杯。
小桃子在吃了一份甜點後,也恢復了精神頭,仰著小腦袋,嘰嘰喳喳地要吃這要吃那,聞亭麗這才暗自松了口氣。
這頓飯一直到兩點鍾,快散席時,周嫂終於露面了。
“您怎麼這樣晚才來?”
周嫂在門口笑著跟眾人打聲招呼,神神秘秘將聞亭麗拖到外頭,。
“跟你說件事。”
原來,周嫂不是到得太晚,而是到得太早。
其實她十二點多就到樓下了。可是她想著,在上樓接小桃子之前,不如先去把孩子的鞋襪買好,這樣等接到小桃子,就能直接帶孩子坐車回家了。
這一逛才知道,這跑馬廳附近的百貨商場價錢都很離譜,店裡小孩子的鞋襪竟比大人的還要貴,像她這樣儉省慣了的人,是絕對舍不得花這樣多錢買一雙小兒鞋的,盡管聞亭麗給她的錢足夠多。
末了,她決定到布料行裁幾塊布回家自行做算了,不料布料行的料子也比別處貴上許多。
她在街上逛了一個小時,到頭來一無所獲,後來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就走到了一家頂氣派頂輝煌的洋行門前。
隻一眼,她就瞧出這家店與眾不同,門頭懸著海棠紅的絲帶,櫥窗裡的燈光亮如繁星,門廳的地板也不知是什麼材質做的,竟燦亮得像鏡子,真擔心走在上面會打滑。
招牌上面是一串外國字,周嫂一時沒弄明白這洋行是賣什麼的,在好奇心的驅動下,便將額頭貼到玻璃窗上往裡看,隻見店裡的人仿佛鍍著一層異樣的金光似的。
正瞧著發愣,店裡一個西崽衝出來驅趕她。
“走走走,不要在門口亂看。”
周嫂忙要走開,忽聽有人訝然道:“周嫂?!您怎麼在這兒?”
一回頭,就見陸世澄和鄺志林從一輛車上下來,說話的恰是鄺志林。
陸世澄瞥一眼西崽,西崽馬上換了一副面容。“陸先生,我不知你們是認識的。女士,剛才多有冒犯,我向您道歉。”
陸世澄看看四周,又好奇看看周嫂的身後。
周嫂仍在發愣,鄺志林卻知道陸世澄想問什麼,笑問:“周嫂,您一個人出來的?聞小姐和小桃子呢?”
周嫂如夢初醒,忙將今日她和聞亭麗的一番安排說了。
“我就轉啊轉啊……不知怎麼就轉到這家店門口,誰知道在這裡碰見了陸先生和鄺先生,真是巧。”
這當口,一個中年經理推門出來,熱情地對陸世澄說:“陸小先生,您真準時,東西都準備好了,就等您親自過目了。”
就這樣,周嫂雲裡霧裡跟隨陸世澄進了這家水晶宮一般的珠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