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嫂像一隻焦憂的老母雞圍著聞亭麗打轉:“衣服多備幾件,這包荷葉飯你帶到劇組裡去吃,水壺裡頭灌的是溫水,這兩天不要亂喝涼東西,藥片我給你放在這裡,走的時候記得拿。”
聞亭麗往嘴上塗著紅楓色的口紅,這能讓她的氣色看上去跟平日沒有兩樣,聽見周嫂這一連串的囑咐,無奈笑道:“我是去拍戲,又不是學童第一天去上學……好了好了,我會按時吃藥的。對了,今天我會回得比較晚,你們別等我吃飯。這錢你拿著,上午您帶著小桃子坐車到街上買幾雙鞋,給自己也裁幾件新衣裳,不許不舍得買,回來看不到您和小桃子的新衣新鞋,我可是會生氣的。”
為了讓周嫂覺得自己全好了,她刻意如常交代了許多話,最後像往常一樣進房間親了一口酣睡中的妹妹,這才若無其事出了門。
可是一出門,聞亭麗的肩膀就重重垮下來。
家門口仍是那副熟悉的景象,梧桐樹下卻沒有那輛熟悉的汽車和那道熟悉的人影了。
那種刺心的感覺無法言喻,她支撐不住跌坐在樓前的臺階上。
病是好了,心上卻留下了一道新鮮的傷痕。現在的她正如一隻受了傷小獸,急需找一個沒人看見的角落舔舐傷口。
在這偏僻的巷堂,五六點鍾的辰光,一切都是那樣岑寂,對門的柳氏夫婦沒有起床,家門口隻有她一個。
這樣正好,她可以清清靜靜一個人想事情。可惜越是回憶前事,心中的失落感就強烈,她和陸世澄交往的日子並不多,可是他留給她的幾乎全是美好的記憶,一如此時的晨光,溫柔,安靜,靜謐,充滿暖意。
她低下頭用胳膊環抱住自己,這一關,再難也得扛過去,一個人的力量有限,唯有時間,唯有時間才能衝淡一切。可惜她沒有太多時間沉湎往事,她得面對生活。
默坐一陣,她抹了把自己的眼角,起身快步向巷子外走去。
到公司時,聞亭麗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逢人就笑著打招呼,一舉一動充滿朝氣,就連最熟悉她的黃遠山,也沒瞧出她剛病了一場。
為了慶祝《南國佳人》開機,黃金影業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開機儀式。一大早門前就圍滿了各家報社的記者,上海文藝界人士也紛紛來捧場,就連甚少在此等場合露面的月照雲女士也應邀出席。
上午十一點,棚內第一場戲正式開拍。為了表示對此片的重視,公司元老、三位制片人、月照雲均隨車趕往影棚觀看。
面對這異常隆重的開場,聞亭麗表現得胸有成竹,這兩個月她沒幹別的,光琢磨“南淇”這個角色了,功夫下得足夠深,她早早就將南淇在心裡養活了,隻要進入表演狀態,她的一言一行活脫脫都是“南淇”。
那頭黃遠山大喊一聲“action”,聞亭麗便自信滿滿的按照劇本對飾演男主角的巫笙說:“如果你認為這是墮落,那便是吧,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用不著向任何人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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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聽黃遠山道:“停停停!”
她皺眉朝聞亭麗招手:“你過來一下。”
聞亭麗忙過去。
“你怎麼回事,你跟劉寶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乍然重逢的這一刻,你的情緒怎能如此平靜,那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呢?那種有苦難言的痛楚呢?你一向很善於表現這種情感的,怎麼剛才活像在念劇本似的。”
聞亭麗自己也有些慌亂,摸摸臉頰說:“可能是第一天太緊張了,黃姐,您讓我再醞釀醞釀情緒。”
然而,接下來連拍三條都不滿意,黃遠山拍戲時歷來嚴苛,越是重頭戲越是講究,每隔十幾分鍾就能聽到黃遠山喊“停“,而聞亭麗每挨罵一次,周圍就會發出一陣小聲的議論。
聞亭麗頂著四面八方投來的異樣目光,硬著頭皮一次次重新開始,直拍到第四條才勉強通過。
下午的兩場戲也是狀況百出。
“聞亭麗,動作不要那麼僵硬,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在外面,從那邊走進來,對,很輕松地坐到沙發上,身體再放松些,停停停!又錯了!”
“不對,全不對!眼淚含在眼圈裡,不是叫你一上來就眼淚汪汪的。”
由於聞亭麗頻頻失誤,兩場戲一直拍到七點多才拍完。
這邊一收工,黃遠山便黑著臉讓聞亭麗在化妝間等她,可她自己旋即就被制片人叫走了。
聞亭麗在化妝間等了半天不見人,隻好去茶水室接水喝,忽聽裡面有人說:“老聽黃姐說聞小姐有靈氣,今天看著也不過如此嘛。”
“我都懷疑是不是換人了,上回那場試鏡比賽,可是連周曼如小姐都輸得心服口服的,今天聞小姐在片場——嘖嘖,這種水平我們公司豈不是一抓一大把,憑什麼非得是她呢?她聞亭麗可是一部戲都沒有上過的新人。”
“現在壓力最大的是黃姐吧,前頭路過休息室,聽見劉老板正對黃姐大發脾氣呢,劉老板還說,假如聞小姐明天還是今天這個狀態,他們會考慮馬上換人,倘若黃姐執意留下聞亭麗,他們就連她這個導演也撤下去。”
聞亭麗白著臉杵在門口,一回頭,不期然看見月照雲站在自己的身後。
不必說,剛才那番對話,月照雲也聽見了。
聞亭麗難掩尷尬:“月女士。”
茶水間裡的對話戛然而止。月照雲沒朝裡頭看,隻溫聲對聞亭麗說:“聞小姐晚上有空嗎?我想約你到外頭走一走。”
聞亭麗滿臉驚喜:“當然有空。您等我一會,我去化妝間拿了東西就出來。”
黃遠山聽見月照雲要找聞亭麗,也有些意外,她本來準備了一大堆話同聞亭麗談,見此情形,隻跟月照雲對了個眼色,什麼也沒說就放聞亭麗走了。
兩人出來走到街邊,月照雲讓聞亭麗在原地等她,自己朝街角走去,不一會就瀟灑地開著一輛汽車過來了。她為了出行方便,一到上海就跟朋友借了一輛車,自己開。
“上車。”
聞亭麗愣了一下便高高興興上了車,迄今為止她隻跟月照雲打過幾次照面,但月照雲身上有一種幽默可親的氣度,讓人很願意與她親近。
“月女士,我們去哪兒?”
“去大馬路附近走一走?”
聞亭麗欣然說好。
汽車開動後,她試著同月照雲找話題,但一個人的心境不是能靠假裝就能掩飾的。盡管她已經足夠努力了,卻遠不如平常那樣健談,車內幾度陷入沉默。
“聞小姐生病了?”月照雲忽問。
“前兩天有點傷風,不過已經完全好了,我臉色很差是不是?”
月照雲微微點點頭。
聞亭麗心裡五味雜陳,她今天的狀態相當不好。在戲裡,該開懷大笑的時候她笑得很僵,該哭的時候她又完全收不住。
這種失控的狀態連她自己都感到膽戰心驚。
她拿不準自己這種低靡的狀態還會持續多久,但她隱約覺得,這仿佛是不可控制的,像是從小就跟隨她的某種天賦,陡然被老天爺收走了似的。
她為此體會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情緒更是一度低落到了極點。
還好月照雲沒有多問。聞亭麗並不想在這種時刻被人垂詢和關懷,哪怕是月照雲也不例外。
汽車不疾不徐地向前開著,慢慢開到了某個街口附近。
聞亭麗胳膊肘支在車窗上出神,不經意一抬頭,就看見了遠處一塊碩大的霓虹燈招牌。
前方不遠處就是大世界遊樂場。
夜裡的大世界比白天還要熱鬧,紫色的霓虹燈一閃一閃映照著幽藍天際,遠看就像個變幻莫測的幻夢。
是夢沒有錯,她惻然地想,她的包裡還收著陸世澄幫她弄的“大世界”長券,這夢就醒了。
她不記得那一天自己和陸世澄笑了多少次,隻覺得小桃子的笑聲猶在耳邊。當時有多甜,現在就有多失落,她下意識將視線從那夢幻的霓虹燈上移開,以免雙眼刺痛。
卻聽月照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們下車走一走吧。”
聞亭麗點點頭,為了振作精神,她一下車就說。
“前面中央戲院旁邊有一家店擂沙圓做得不錯,我帶您嘗一嘗?”
兩人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聞亭麗幫月照雲叫了一份本店招牌甜品,又另外叫了兩份冰豆花。
坐下之後,月照雲的一雙眼睛就沒闲下來過,不是隔窗觀察街上的行人,就是打量店裡的老板,再不就是研究路口的招牌。
她儼然對周圍的事物充滿了興趣。最後她看了聞亭麗一眼,伸手一指前方的大世界霓虹燈招牌。
“還記得嗎?我們在大世界見過一面。”
聞亭麗點點頭,怕月照雲看出什麼,忙笑著補充:“那天您一個人在遊樂場玩碰碰車,還老是盯著我打量,我當時就納悶,我也不認識這位女士呀,她老瞧我做什麼,後來才知道您是鼎鼎大名的小說家月照雲。”
說著,她放下湯匙直笑。“我猜,那時候您已經從黃姐口裡知道我了。”
月照雲不但沒有否認,反而從包裡取出一張小照遞給聞亭麗。“你看。”
“上個月黃遠山就把你的照片寄給我了,她說她終於找到了一個非常適合演南淇的小姑娘,讓我看看怎麼樣。我就想,一張照片能看出什麼,我非要親眼見見這個小姑娘才行,於是我就買票到上海來了,第一次在陸公館看到你還沒瞧出什麼,直到在大世界的那一次,我才覺得你能演好南淇。”
聞亭麗的好奇心被這話徹底勾了起來:“您覺得我哪一點像南淇?”
月照雲歪頭眯眼打量聞亭麗。
“也許隻是出於一種直覺。我看到你牽著你妹妹的手從梧桐樹下說說笑笑走過,我就想這女孩笑得多麼好呀,從裡到外都笑透了,當時遊樂場那麼多遊客,就你一眼就能讓人瞧見。後來你發現我觀察你,馬上用一雙清凌凌的眼睛叼住我,你的眼睛裡完全看不到一點膽怯和自卑……還有那位年輕的陸公子,我看到你和他相處的樣子,看到你跟他說話的神態,我就想,這小姑娘簡直就是為南淇這個角色而生的。”
聞亭麗笑容微滯。
月照雲並沒有就此打住話頭,用湯勺緩緩攪了下豆花,繼續道:“所以那天試鏡比賽還沒正式開始時,我內心的天平已經傾向你了,看完你的三幕戲之後,我當即決定把票投給你。誠然,周曼如、樂知文、小蝶君她們都很優秀,但她們統統都不是南淇。今天在片場,我對你是充滿信心的,可是——”
月照雲驟然調轉了話鋒:“我不相信一個人的靈氣會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消失,聞小姐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遇到什麼煩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