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遠山愣了一回,對著外頭笑罵道:“這怕不是孔雀成精了!喂,我都聽糊塗了,你們兩個究竟誰欠誰?你倒是把話說清楚,這就跑了?”
第69章
翌日, 力新銀行。
鄺志林一進屋就將那沓鈔票放在了陸世澄的辦公桌上。
“澄少爺,聞小姐讓我把這筆錢還回來。”
陸世澄筆下一頓,鄺志林下意識屏住呼吸, 剎那間, 屋子裡安靜到隻能聽見西洋座鍾「咯噠咯噠」的聲音,過片刻,鄺志林輕輕咳嗽一聲:“澄少爺還要我設法說服聞小姐重新收下麼?”
陸世澄穩一穩心神,平靜地說:“她不肯收,就別再送了。”
鄺志林不再多言。
陸世澄神色如常籤了幾份文件:“這筆投資款既是聞亭麗出的,理應將分紅還給她,劉夢麟大約還要幾天才能把合同送過來。到時候徵詢一下聞亭麗的意見, 若她同意,將來的分紅直接打到她的戶頭上。”
“是。”
陸世澄再次沉默下來。
鄺志林卻喟嘆一聲:“這樣大的一筆數目,料想連劉夢麟那樣的電影公司老板都得籌集幾日,聞小姐卻是一下子就湊齊,依我看, 此事頗有可疑……澄少爺還是堅持不肯查她麼, 別忘了聞小姐早已查到你的頭上來了。”
看陸世澄不接茬, 他語重心長勸道:“這些年,陸家經歷了無數風風雨雨, 靠著三四代人的努力才攢下如此龐大的一份家產,光是南洋的錫礦和橡膠園,就有無數人暗中覬覦。”
他扳著指頭數起來:“本地的白龍幫、南京方面、東三省和淞滬警備區……成日裡有形形色色的人不斷前來籠絡澄少爺, 明面上討好的, 背地裡放冷箭的, 今天遊說澄少爺捐飛機, 明天拉著澄少爺資助軍餉,軟硬兼施、煞費苦心!
虧得澄少爺處處小心,才能順順當當走到今天。但再謹慎,也還是有防不勝防的時候。
我曉得,對於聞小姐,澄少爺總是狠不下心。因為你始終不願相信她居心不良,可是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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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的李柄棣——”鄺志林滿懷憂懼說下去,“當年他殺了不少革命義士,為防被人暗殺,就連夜裡上茅廁都帶著護衛,可他恰恰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一名隨從手中。
據說兇徒曾冒死救過李柄棣一命,為取李柄棣的性命,前前後後在他身邊蟄伏了整兩年,終於成功割下了李柄棣的頭顱,飄然而去。
此案轟動一時,這還隻是幾個鬧革命的毛頭青年辦出來的案子。
若是南京或是東三省那邊派來的細作,手段更是層出不窮,美男計、美女計、苦肉計——”
這話狠狠刺中了陸世澄的心,他突然打斷鄺志林:“鄺叔。”
鄺志林一噎,陸世澄指了指案上堆積如山的文件,放緩聲調說:“我還有很多事要做,要不您先去忙。”
鄺志林搖頭嘆氣,可他剛從沙發上起來,又一屁股坐下去。
“有些話我憋在心裡很久了,話既然說到了這份上,你讓鄺叔把話一次性說完,其實我老早就覺得聞小姐不簡單了,記得當初剛在黃金戲院後臺見她的時候,她還僅僅隻是一個會被槍聲嚇哭的女學生,這才過了多久,她竟已是槍法如神了,槍法是誰教她的?
澄少爺出事那晚,為何她那麼巧就出現在白龍幫的廢工廠裡?
究竟是偶然撞上,抑或是事先有人安排?凡此種種,都證明她幕後之人不簡單。南京?東三省?甚或日方?不管她是哪方派來的人馬,都值得好好查一查。”
陸世澄面色陰晴不定。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昨晚跟她相見的情景,她的眼淚不像是落在他的手背上,竟像是直接滴落在他的心上,滾燙的,灼人心扉的,叫人心亂如麻。
他聽到她在他背後說:“我愛你!”
此後一整晚,他的手背都似乎殘留有她眼淚的溫度,他的耳邊淨是她的聲音,這令他輾轉反側,無法安眠。
事到如今,他對她的信任已經破碎,但他心底仍存有萬分之一的希冀。
鄺志林像是在問他什麼,可是那聲音遙遠得像在天邊,他知道自己的思緒飄得太遠了,竭力把心神拉回。
“澄少爺,在這風雨飄搖的世道,稍有不慎就會帶著陸家這艘大船一起沉下去。既然明知聞小姐有問題,實在不宜再接觸她,否則隻會給自己招致危險。”
危險。
陸世澄垂眸暗想,鄺志林查人方面歷來雷厲風行,這一查,勢必要從聞亭麗的人際網查起,誰也無法保證這一查下去,會不會驚動聞亭麗的上方。不管她是哪路派來的,一旦她身份暴露,必然會淪為一顆棄子。
而棄子的下場往往不會好……不論她帶著何種任務而來,究竟沒有傷害到他,他又怎忍心讓她面臨危險。
寂然良久,他聽到自己說:“不查。”
鄺志林愕了愕。陸世澄想要平復心緒,可心尖部分還是不受控制地抽疼了一下,他靜靜等待那股痛意自行消失,過片刻才說:我不會再見她,有關她的消息你也不必再主動向我匯報。”
鄺志林稍稍放心。
從陸世澄的辦公室裡出來時,鄺志林懷著復雜的心情回望一眼,就見陸世澄胳膊放在桌面上,兩手卻交握著抵在額頭上,就那樣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什麼。
那種沉鬱的氛圍,讓鄺志林心頭一酸,他深知這孩子長這麼大,唯一真正感到快樂的歲月就是跟聞小姐相處的那幾月,可惜好時光總是那樣短暫,轉眼就從指縫間流走了。
他酸楚地嘆口氣,罷了,人生不如意才是常態,該放下的時候,總要放下。他輕手輕腳掩上房門,退了出去。
……
那晚之後,聞亭麗下定決心不再跟陸世澄說話。與前幾次不同,這一回的決心比秤砣還要硬,比黃金還要真。
她做得相當好。
接連好幾日,她都沒有關注過陸世澄的任何新聞。然而,她擋不住關於他的消息從四面八方鑽進自己的耳朵裡。
公司接受陸氏的投資款之後,立刻開始重建新片場,劉夢麟言必稱「陸公子是我們的合伙人」,隔三差五就帶人往鄺志林的分公司跑,可惜他打錯了算盤,陸世澄年紀雖輕,做生意方面卻是聰明過人,幾番較量下來,劉夢麟硬是沒有撈到半點便宜。
最後雙方還是按照陸世澄的意思擬了條款。
籤字那天,聞亭麗在劉夢麟的辦公室外頭聽見他怒吼:“奸商!”
聞亭麗差一點就笑破肚皮,她做夢也想不到,劉夢麟也有痛罵別人奸商的一天。
另一方面,隨著《南國佳人》上映之日的臨近,聞亭麗慢慢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這是公司寄予厚望的一部戲,前期投入大,拍攝周期長,選角時為了提前給片子造勢,更是差一點得罪了玉佩玲、小蝶君、周曼如等大明星。
對此,劉夢麟等人早有預言,這部戲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否則黃金影業定會淪為今年電影界的最大笑話。
可大家心裡都清楚,不管公司拍攝過多少部片子、有多會揣摩市民的喜好,終究無法預知一部片子是否會賣座。
是成是敗,全看天意。
在這種緊張氛圍的影響下,從來不失眠的聞亭麗,居然也有幾晚沒睡好。
轉眼就到了上映的前一天。
這日恰逢正月初五,劉夢麟和黃遠山率領劇組人員去電影協會副主席翁維嶽家拜年,翁維嶽是資深制片人,同時也是著名的電影評論家,歷來在文藝界頗有話語權。
這一天,翁公館跟往常一樣高朋滿座,在座的有藝林電影公司的王烈大導演、《滬春報》的社長、新桂園戲社李老板……當然,最顯眼的莫過於大明星玉佩玲。
她坐在客廳的鋼琴邊,一舉一動似能牽引所有人的心神,她那個名叫陳茂青的經理也在,這會兒正忙著同王烈大導演聊天。
“翁老,拜年了。”劉夢麟率眾上前。
客廳裡的客人紛紛起身相迎:“劉老板、黃導演,聽說你們又有新片子要上映了?恭喜,提前預祝大賣。”
劉夢麟拱手回禮:“承各位吉言,明晚上映,諸位務必前來捧個場。”
有人朝聞亭麗一指:“這位就是貴公司最後選出來的女主角?叫聞——”
“聞亭麗小姐。”黃遠山自豪地拍拍聞亭麗的肩膀,“新人,但極有天賦,敝公司很看好她,就是閱歷尚淺,還望前輩們多多提點。”
有人發出一聲哧笑。
聞亭麗循聲望去,可惜那邊人太多,一時也分不清是誰發出的聲響。
上茶後,黃遠山和劉夢麟各找朋友說話,聞亭麗一個人被晾在角落裡,好在這難不倒她,她兩眼顧盼生輝,不斷找尋機會認識新朋友,隻是一向嫻於搭訕的她,今晚卻頻頻碰壁,每當她試圖加入某段談話時,對方都會不約而同避開她。
起先聞亭麗以為隻是自己的錯覺,漸漸地,她意識到這幫人壓根不屑於理她。
他們自成一國,她融不進去。
頭一次遇到這樣的窘境,聞亭麗不免有些措手不及,思量片刻,自行到盥洗室去補妝,回來時聽到茶室裡有人在闲聊。
“這小姑娘別的本事沒有,拍馬屁的本領倒是一流,你看她對著翁老的巴結勁兒。”
是陳茂青!他是沙喉嚨,說話語速又快。
“那又如何,也沒見翁老願意搭理她。入行這麼多年,沒見誰一出道就把公司搞得差一點破產的,我看她活生生就是一尊瘟神。大過年的帶這樣的人出來拜年,劉夢麟也不嫌晦氣。”
“劉夢麟怎麼想的我不知道,黃遠山不是依舊很捧這小姑娘嗎,到哪都誇她是「難得一見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