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隻是氣色有點不好,手腕上的黑色手環在響。
烏元並不是好接近的人,還喜歡陰陽怪氣,但我有些缺朋友。他脾氣不好,但笑起來很好看。
隻是笑的少。
我想讓他多笑一下。
所以我帶他看茶山,告訴他哪裡的白山茶最為剔透;在山澗裡一起看過夜晚的螢火蟲,淌過初春剛融化的溪水。
從初見開始,到後來,他手腕上都戴著黑色的手環。
他偷親我的時候會響,牽著我的手的時候會響,奔跑的時候,也會響。他沒有什麼不同。
烏元隻是一個比別的人,都要喜歡我的人。
直到夏天開始的那個晚上,我隻是帶他去山頂看了日落,霞光漫天,約定好夏末去採蓮子,回來時還沒走到鎮子裡,他就昏倒了,安靜地閉著眼睛,像童話裡不耐煩的沉睡王子,隻有手腕上的手環一直在鳴叫。
我才知道,原來,那是一隻心率手環。烏元的心髒不好,手環每一次鳴叫,都是在預警。
他是何等自卑又驕傲的少年,不肯告訴我一分他的缺憾。
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打量我的神情,我想想我當時怎麼和他說的,我說:「烏元,我要離開這裡了。離開水鄉了。」
他看了我很久,啞澀開口:「去哪裡,我陪你。」
我耐心地回答:「我們以後不能在一起了,你不用陪我,我們不合適。」
「哪裡不合適?」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他卻仍然纏著不放,我隻好坦白:「你在生病,可我不喜歡你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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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元攥著我的手,用力得發疼。他不是會道歉的人,卻垂著眼,艱難地和我說:「如果是怪我沒有事先告訴你,這是我的錯。我不想要你的同情,想讓你覺得,我和你是一樣的。」
我一點一點把手給抽出來,平靜地看著他,說:「如果你一開始就和我說有心髒病,那麼我甚至不會來認識你。」
如果早知你有這般缺陷,我寧可從未因好奇接近你。
他臉色煞白一片。
那年的夏天,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10
我知烏元心中有不平,所以重逢時他把紅酒倒在我頭上,我並未生氣,但更多的感情理應是沒有了。
但現在烏元病已經好了,卻仍然輕賤自嘲。那句自己是殘廢的話,像是麥芒一樣輕微地在我心上扎了一下。
不痛,但會酸澀得想要流淚。
公路上、繁樹下、摩託車旁,我是這樣對我久別重逢的男孩說的,
第一句是:「對不起。」
對不起我未曾婉轉、未曾寬容,就那樣說出了分手理由,雖則真實,難免傷人。
第二句是:「恭喜你。」
恭喜你久病痊愈,恭喜你,也許真的找到了喜歡的人。哪怕是紀寧,隻要你喜歡,我都祝福你。
但往事一場,不必過多糾結,烏元俯下身,把手中的糖放進我的手心裡,一字一頓,冷笑說:
「我不接受。紀冉,你聽清楚了嗎?」
11
我的人生分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在童年時期,家庭和睦,算得上圓滿,美中不足的是媽媽常年臥病在床,但她是我見過最溫柔、最好的女人。
第二部分,在少女時期,媽媽因病去世後,爸爸重組了家庭,繼母和繼妹都不喜歡我,針鋒相對、雞飛狗跳,最終以我被送到水鄉的外婆家為結局。同年,我不再叫紀天凌爸爸。也是在水鄉,外婆發病去世,我又遇見了烏元。
第三部分,離開水鄉之後到現在。我一直都沒回過紀家,後來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家畫廊。起步艱難,但現在已經步入正軌。
我拿著筆想畫畫,卻失神,久久落不下第一筆。我接了個電話,是合伙人打來的,她隻說了一句話。
「紀冉,畫廊裡出了點事。」
畫廊最近新策劃了一場展,正是忙的時候。
我放下畫具就出門了。
合伙人是我當初一起學畫畫的學姐,我也一直喊她音學姐。
她的語氣很鎮定,但背景有點嘈雜,像是出了什麼亂子。好在和畫廊距離並不遠,我很快的就趕到了現場。
學姐被幾個看展的年輕女孩圍著,面對著情緒化的指責和質疑,她仍然能保持著微笑和體面。我放慢了腳步,才發現為什麼我覺得這幾個女孩眼熟,因為在紀家見過。紀寧赫然也在其中。
她們背後的灰色牆壁上,高懸著一幅巨大的白山茶的油畫。
紀寧指著牆上的油畫,發難道:「你們畫廊怎麼敢展出假畫?R 小姐已經很長時間沒畫過畫了,行內的人都知道她去治病了,就算她寄賣畫作,怎麼可能放在你們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廊。筆法風格和她以前的作品截然不同,果然是紀冉的作風,弄虛作假!」
我垂眼聽到最後一句,才陡然明白,紀寧這是衝我來的,不然也不會這麼巧出現在這裡。
音學姐已經看見我了,朝我笑了笑。
紀寧轉過頭來,難得的姐妹情深:「紀冉姐,家裡要是知道你用假畫來做噱頭,會對你徹底失望的。今天來了好幾位有名的藏畫家,你還是先把這畫都取下來吧,紀家的臉會很難堪的。」
音學姐大概是看在她和我姓同一個紀的份上,才沒讓保安趕她出去,而是留給我來決定。
這邊動靜鬧得不小,很多人都駐足皺眉觀看。
我靜靜地看了紀寧一會,平靜地開口:「這是我的畫。」
這話一出,紀寧的朋友先嗤笑出來:「你的畫?你甚至連大學都沒上過,高中都是在那個破鎮子上的,可能大專都考不上吧,就算這是幅假畫,也不是你能畫出來的。」
「我就是 R。」我說。
並不因為她們的無禮惱怒。
果然看見紀寧的朋友笑得更開心了,隻有紀寧,笑容僵在嘴角,也許是突然意識到,R 是冉的首字母。
沒有誰比她更知道,她年幼時,曾撕毀的我的畫是有多麼絢爛而靈氣。
像是佐證一般,有賞畫已久的人上前一步,我已經認出了他,是一名業內很權威的藏畫家,之前有過交流,他伸出手,朝我溫和地笑了下:「R 小姐,好久不見。」
他看似敘舊,不過側面證實我所言非虛。
我和他打完招呼,才有時間回過頭看紀寧和她的朋友們,她們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滿臉不可置信。我耐心地解釋道:「今天畫廊的展覽是會員制邀請的,我記得並沒有給你們發邀請函,音學姐,麻煩叫一下保安吧。」
12
紀寧她們都被趕走了,我留下來幫音學姐的忙。
音學姐揶揄我:「學妹,你還怪低調的,連你繼妹都不知道你的畫這麼出名。」
我隻是搖搖頭說:「沒必要。」
很多東西我不在乎,所以沒必要。紀家認為我沒上過大學丟人,但我要學的東西早就已經和老師學完了,所以沒必要;紀寧總是來招惹我找存在感,我不生氣,因為沒必要。
那什麼東西是必要的?我不知道。
夜幕漸漸深沉的時候,畫廊裡的人已經少了很多。
那幅巨大的山茶花油畫還掛著,下頭卻有人在那裡靜靜地站著,卻不是看油畫,而是在看下面的作者署名,R。
烏元轉過身來,這次再沒說話,表情很冷淡,和再陌生不過的人一樣。
他和我擦肩而過,沒說一句話。
也許是他想起那年江南雨季,他捧著山茶花追逐少女,可惜,她沒回頭、也沒有心軟。
13
最近的宴會趕趟了。
我前腳剛參加完紀寧的生日宴會,後腳就踏進了烏氏莊園的聲色犬馬之中。
我並不是很熱衷於這樣的場合。但是烏大少爺在畫廊的展上一口氣拍下很多畫作,其中也包括那副山茶花,音學姐有事走不開,隻能我親自帶著人給送過去。
音學姐說,這陣子忙完,給我放個假,想去哪去哪。
原本一路暢通無阻,畫交接完了,但出來的時候遇到一些問題。
我撞見花園中紀寧和烏元在一起,紀寧啜泣著說:「阿元,我生日那天,你明明還專門來參加,還為我出頭教訓了紀冉,為什麼轉眼間就騎摩託車追她,還買了她那個小畫廊那麼多的畫?你也被紀冉的表面給蒙騙了嗎?阿元,她之前都差點戳瞎我的眼睛的,你知道她是多麼惡劣的一個人。她不會像我一樣喜歡你的。」
烏元神色淡淡的,漫不經心地問:「如果,我有心髒病,你還會喜歡我嗎?」
紀寧甚至都沒遲疑:「當然。不管你什麼樣子,我都會喜歡你的。」
烏元笑了一下:「那很可惜。我就喜歡那種,一聽到我有病,就和我分手的那種人。」
他厭惡地看了一眼被碰過的袖角,轉身就往邊上的人群宴中走去。
燈火流麗之下,他已經走出去好遠,卻突然轉身,聲音並不低,大多數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了,烏元的手插進褲兜裡,眉眼低沉:「還有,我來你的生日宴,不是為了給你撐腰,隻是忍不住想見見,我那該死的前女友——紀冉。」
紀寧面色慘白,失聲道:「可是阿元,你知道紀冉是什麼樣的人嗎?她來自哪裡?她都不是紀家的人。」
我是什麼樣的人?
紀寧在十四歲就告訴了我答案。
那時候媽媽已經去世兩年,紀天凌重組了家庭,可惜繼母不是很喜歡我,她帶來的小孩也不喜歡我。爸爸對紀寧很好,比我要好。他給我的愛少到吝嗇。
我有一本畫集,裡頭畫的都是媽媽,我遠比所有人都想念她。但紀寧趁我不在,用剪刀剪碎了畫集,得意洋洋:「紀冉,爸爸都和我說了,你是領養來的孩子。你看,你媽媽有心髒病,你外婆也有心髒病,隻有你沒有。」
我奪過畫集,剪刀劃破她眼下,我被送去了水鄉的外婆家。我一直不肯相信她說的話,後來才發現,童言無忌往往說的都是真話。
我今日來送畫,原本並未預期和她碰面。事到如今,卻喊了聲她的名字:「紀寧。」
她轉過頭來。
「你想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嗎?」我點了根煙,眉眼倦懶,「一個重組家庭裡被寵壞的愚蠢女孩。天分不高,即使再學十輩子美術,你也永遠趕不上我的天賦,所以你嫉妒地剪毀我的畫集;你庸俗功利,你當然會愛烏元,隻要他是烏家的繼承人,你就會毫不猶豫地愛他。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我展示你的幸福,可是你知道我看見什麼嗎?我看見一塊被蒼蠅圍滿的腐爛面包,可你卻還在享受炫耀她們的奉承叮咬。」
我聲音並未放大,卻在夜幕之下十分明晰,驚詫圍觀的諸人,竟然鴉雀無聲。
紀寧尖叫一聲,顫動著雙唇。
如果當眾被扒光般羞辱赤裸。
我淡淡地說:「是啊,你沒猜錯,我一直都看不上你。」
14
我從烏家出來已經是晚上七點了。
驅車去了一家私人診所,和熟悉的心理醫生聊一聊,也許有利於遺忘我今天被挑起的往事。
等出來的時候,城市已經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這裡的夜晚沒有星星,沒有螢火。階下停了一輛純黑色的摩託車,烏元的面色很不好,壓著情緒在問:「大晚上的,你跑這裡來幹什麼?」
月涼如水,浸透臺階。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安靜地看了他一會:「烏元。我知道你買走那些畫、試圖惹怒我、給我解圍,都是婉轉或直接的試探。但是,到此為止吧。」
烏元仰起頭,抿著唇,臉上血色盡失,他問:「為什麼。」
他幾乎是,丟掉所有尊嚴,扯出一抹笑容:「紀冉,我不是和你說過,我的病治好了嗎?」
如果,你曾經愛我。
如果,你因為我的缺陷離開我。
但我現在已經填滿缺損,你還能不能回頭,重新再愛我一次。
我搖了搖頭,聲音很平靜:
「你的病好了,但我生病了。」
15
小孩總是會有奇怪的念頭。
我永遠記得紀寧的那句話:「紀冉,你是領養來的孩子。你看,你媽媽有心髒病,你外婆也有心髒病,隻有你沒有。」
我不會明白,為什麼隻是替媽媽畫了張畫,為什麼她就安靜地睡著了,永遠不會醒來;我不會釋懷,我隻是出門採了新生的茶葉,回來時就看見外婆閉上了眼睛。
健康,會是一種罪過嗎?
也許真是這樣的。
我有時候希望自己有心髒病,至少能夠自欺欺人,我是媽媽的孩子。可我不是。
外婆也去世後的那兩年,我一個人生活在外婆留下來的老房子裡,陰差陽錯認識了烏元。認識他很開心,喜歡他也很開心,他是那樣讓人心動的少年。
但他心髒不好。
總有一天,他會和媽媽、外婆一樣,離開我。我喜歡他那麼多,為什麼他也會成為我的刑罰呢?我不明白。
我評價紀寧的時候多不留情面啊,可我自己又高尚到哪裡去,我是那樣自私而怯懦的一個人。分手時候,我說的話並非作偽,如果早知道他有這個病,我寧肯未曾認識他。
多傷人,多真實。
我多難堪的一張面容。
我對他懷有很深的愧疚。
後來我的抑鬱情緒軀體化,時常會幻覺心髒不適,嚴重的時候甚至有兩年拿不了畫筆。健康會是罪過嗎?那我來贖罪了。
16
自從我直截了當地和烏元坦白之後,生活又恢復了從前的平靜。
我一直很相信公平這個字眼,他生病我走,我生病他了斷,本來就是一樁很平等的事情。
音學姐給我放了個長假, 我買了張船票、辦了籤證,不知道目的地是在哪裡,人生宛轉前行, 也許處處都是歸途。
我去畫廊最後看一眼,沒想到裡頭的工作人員還給我準備了驚喜。
燭光亮起、絲帶吹下的那一瞬間,我才意識到,原來又是我一年生日了。
音學姐小心地捧著蛋糕出現。
蛋糕挺特別的, 不像是店裡定制的,隱約有點熟悉。
吃到嘴裡的那一刻,音學姐擁抱了我一下:「冉冉學妹!生日快樂!出去散散心吧。」
也是那一瞬間, 我才想起來,這個蛋糕的味道為何如此熟悉。
究竟是在哪一年,在溫情的水鄉,養尊處優的大少爺親自洗手做羹堯, 做了個一樣的蛋糕出來, 兇巴巴地威脅我說, 不準說不好吃。
他側過頭, 耳垂通紅。我沒忍住,親在了他的臉頰上。
曾幾何時, 曾幾何時。
我問音學姐:「他人呢?」
學姐說:「他沒來。」
故事的開始和結尾都有蛋糕,也算是善始善終。
17
登船那天,我在海岸邊遠眺,海上的大霧一直被吹到岸上來。
我回轉過身, 不過看見烏元從霧色中而來。
海風吹起我的鬢發, 我說:「你來送行我嗎?」
看著那人的眼睛,慢吞吞道:「我是紀冉。」
「「我」但我沒開口。
烏元站在我面前,狹長的眼睛看了我很久,我以為他要告別, 結果長臂一伸, 很用力地扣著我的後腦勺,把我按在他的頸窩裡, 咬牙切齒:「沒有送行, 沒有離別,我和你一起走。」
我怔住了,眼睛有點酸。
他說:「你再敢丟下我一個人,你就死定了。你聽我說,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 紀冉, 你給我好好的。想畫畫就畫畫, 想旅遊就旅遊,想懷念就懷念,你是被我選中的小孩, 怎麼樣都會有嘉獎。」
我是被遺棄的孩子,可我是被媽媽選中的小孩,我是值得被愛的。
「往前看,紀冉。」
「我陪你, 紀冉。」
大霧被風吹盡,海面遼闊湛藍。
航行的路竟然漸漸明晰起來。
我聽見自己的回答,我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