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裡?上車吧,送你過去。」
他現在也是出入各種場合都配備司機的人了。
我沒跟他客氣,說了個酒店的名字,就坐上了車。
家裡空了兩年多沒住人,還需要打掃,但我剛回來懶得忙這些,就先定了個酒店住下。
「這次回國待幾天?」
顯然,應與塵對我住酒店這件事有所誤會。
我看見他十根指頭有七八根都纏了創可貼,心下有點走神,隨口敷衍了一句:「再看吧。」
注意到我的目光,應與塵的手指小幅度地縮了縮,主動開口解釋:「練拳的時候把指甲練劈了。」
......會嗎?
「哦,」我忍住沒有多管闲事,「那你下次小心點。」
「嗯。」
靜了靜,應與塵說:「還沒有見過你......你的那位。」
那稱呼可真叫他這種直男為難死了。
「『你老公』這三個字那麼難說出口嗎?」我哼笑一聲,「沒什麼可見的,就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
這天應與塵出奇地沒脾氣,頓了頓,又說:「那他至少是個很好的人。」
我問:「怎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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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進展挺快的,說明你很信任他。」
「啊。」我很刻意地露出個甜蜜的笑容,「那是,畢竟是遇見真愛了,和那些誤入歧途的當然不一樣。」
我著重表達了「誤入歧途」。
應與塵自然能懂,聞言抿起了唇,不再說什麼。
20
下起雨來了。
車子開上繞城高速,沉默行駛一段路後,惡劣天氣突發,豆大的雨點夾雜著冰雹砸在車窗上,一陣噼裡啪啦。
城市太大,路太長,從赴宴的酒店回到我的住處,要在繞城高速疾馳一個鍾。
不多時,車內的廣播開始播報這場特大暴雨,雨刷在車前窗擺得幾近瘋狂,前路卻仍然浸在衝刷而下的水流中看不分明。
天太黑,雲太沉,像是末日要來了。
司機降了車速,而應與塵的手機鈴聲在車內一陣狂響。他接起,簡單幾句之後掛斷,馬上又來一個,好像是公司裡有什麼事情等他處理。
我在接連不斷的尖銳鈴聲中感到有些焦躁。
「沒事,」應與塵按下了我的肩膀,「這麼大的雨不會下太久,我們——」
「轟!」
話音未落,刺耳的剎車聲接著一聲巨響,車身劇烈震蕩。
有那麼幾秒鍾——我不確定那個時間究竟是多長——我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變慢了。
我看見玻璃飛濺,在應與塵的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我聽見他喊我的名字,聲音明明就在耳邊聽來卻十分遙遠。
他朝我撲過來,表情、動作,甚至血滴落的速度,都很慢很慢。
直到被他護進懷裡的那一秒,嗡雜的耳鳴消失,時間重回正常。
我感覺到車身翻轉,重重砸下,鋪天蓋地的雨水裡,應與塵身上的血沒有變涼,黏膩的、鮮紅的,好像滲進我的眼裡,在我的視野裡鋪開一片血紅。
「應......」
一切太突然了。
有什麼東西堵住了我的喉嚨,灼燒著,讓我發不出聲音。
我隻能看著他流淚,一直流淚。
這一日,繞城高速因特大暴雨發生一起嚴重的連環車禍。
為保護我,應與塵身受重傷,失去了他的一條小腿。
21
做完截肢手術後醒來,應與塵很長一段時間都看著窗外,沒有說話。
直到夜幕降臨,才終於解除自己的靜止狀態,對我說了第一句話。
「你回去吧,我這裡有護工照顧,不需要人守。」
他的額頭纏了圈繃帶,身上也有其他的傷,但這些傷加起來都比不過他失去的那條小腿。
比較之下,我的傷就更不值一提了。
即使在車禍的所有傷員中,我也是傷勢比較輕的幾人之一。
抿了抿唇,我說:「沒事,我陪你。」
於是他略有些無奈地看著我,「你現在也需要休息。」
我心裡很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嘴巴先喊了他的名字:「應與塵......」
應與塵比我更懂我,很平靜地說:「別多想,本來我也欠你很多。」
我一下子被刺到,情緒直往頭頂上湧,撐得我眼眶都發酸,「你欠我什麼?」
「很多。」
「感情嗎?」
應與塵垂眼不答。
我死死地盯著他,「欠我感情你應該用感情來還,我不需要你為我把命豁出去。」
他聞言一頓,好幾秒後才說:「我又沒有死。」
我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差一點不是嗎?」
應與塵沒說話,我們之間又陷入了漫長的寂靜。
過了好久,我的情緒平復下來,深吸一口氣,握了握他的手。
「沒關系的,現在材料什麼的都很先進了,我們可以裝最好的假肢,我也會陪著你慢慢復健,不會影響日常生活的。」
「我知道,我能想通。」他輕輕把手抽出來,「隻是不用太麻煩你。」
「車禍這種突發的事故,本來就是誰也說不準的,無論當時你在不在車上,我的腿都可能會變成這樣,你真的不用太把這件事往自己身上攬。」
「再說,你已經結婚了,把太多心思放在我身上,你老公也會不高興的。」
「我沒有——」
「好了。」應與塵打斷我,疲憊而虛弱地閉上眼睛,「讓我自己靜一靜,可以嗎?」
22
之後的日子他便都在靜。
他不怎麼見來探病的人,情緒上看不出太大波動,各方面治療都很配合,覺得無聊了還讓我帶書給他看,似乎確實把心態放得很平。
隻是誰也看不透那是不是真的。
那日,我因落了東西在他病房去而復返,聽見應阿姨在裡面長籲短嘆。
「你說咱娘倆怎麼就這麼不走運啊。」
「年輕時候我以為自己找了個好歸宿,結果呢,說死就死了,他家人眼睛還都長在頭頂上,看不上我,也不把你認回去,害得這麼多年我一個人辛辛苦苦帶著你。」
「這好不容易把你培養出來了,以為總能叫人看得起了吧,你這好好一條腿,又說殘就殘了。」
「雖然都說可以裝假肢,但到底還是跟健全人不一樣了,人家知道的看你還能和以前一樣?前陣子跟你說的,你和林太太他們家侄女的事,這不是就沒下文了?」
「誰也不願意把自己家姑娘嫁給一個......唉。」
「更何況林太太他們是什麼家世的人?你都不知道,為了給你找門好親事,我費了多大勁才結交上的,這下全白費了。」
應與塵仍隻是那麼聽著。
在應阿姨面前,他總是特別沉默。
後來,應阿姨離開病房,我忍不住追了上去,斟酌著對她說,最好還是不要再應與塵面前說這樣子的話,他聽著心裡也不會好受。
應阿姨對我一直不冷不熱,我心裡清楚,在她心裡我Ţūₒ不算什麼特別值得結交的人。
聽了我的話,她表現得很客氣:「謝謝你關心與塵,但他沒有那麼脆弱的。」
「更何況,發生這樣的事,他心裡那道坎總是要邁過去,我隻不過跟他說了些實話。」
「如果他連這樣的心理準備都做不好,以後還怎麼擺正心態跟別人相處呢?」
我看著她那張保養得當,又微微盛氣凌人的臉,一時間無言以對。
應與塵真的沒有那麼脆弱嗎?
還是說,她從來不允許應與塵脆弱呢?
23
回到病房,應與塵不在病床上,拐杖也沒看見。
我以為他自己出去了,在外面問了一圈未果,最後卻是在病房裡的獨立洗手間裡找到了他。
他弓著身子坐在蓋上了蓋的馬桶上,竟然在偷偷抽煙。
看見我,他眼也不眨地把正燒著的半截香煙攥進手裡。
我快步走過去,掰開他握起的拳頭,發現他的手心早已經被煙頭燙出好幾個疤,而剛燙出來的那個疊在一個連痂都未結的舊傷上,看得我心裡直抖。
「你這是幹什麼?」我強忍著情緒說道,「不想傷好了是嗎?」
「就抽了一根,」應與塵沒什麼表情地把揉碎的煙絲丟進旁邊裝了水的一次性紙杯,「煙癮犯了。」
「一根也不行,疼不疼?」
「沒事,不疼。」
怎麼會不疼呢?
煙頭燙出來的水泡,仍未愈合的傷口,被截肢的小腿,明明都疼。
我在他身前半蹲下來,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臉,可是他偏頭躲開了。
「應與塵......」
我一陣心酸,安慰的話剛想說出口,注意到他搭在自己大腿上面的另一隻手,又愣住了。
那上面幾乎所有指甲都已經被咬得光禿禿的,有那麼幾個指頭甚至鮮血淋漓。
我乍然想起之前他手指上纏著的那些創可貼。
果然,根本不是什麼練拳練劈了指甲。
應與塵很快地縮回自己的手,我迅速捉住,看著上面的血,難過地說:「你心裡難受就哭一哭吧,或者你朝我發火,罵我,你摔東西,你幹什麼都可以,不要這樣傷害自己。」
「沒事。」
我吸了吸鼻子。
他便又說:「真的沒事。」
他朝我伸手,在指尖快要觸碰到我的臉時忽地曲起指節,變成用手背在我的眼睛附近重重地蹭了幾下。
「別哭。」
「我就是不太習慣一條腿走路,心裡有點焦慮,很快就好了。」
我緩了緩情緒,說:「我隻是不希望你把什麼都憋在心裡。應與塵,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對自己誠實一點,痛就是痛,難過就是難過——」
「我說過的吧,你一直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忽然,應與塵話鋒一轉。
我愣了下,說:「嗯。」
他就很認真地看著我,「所以,如果說這場車禍有什麼讓我慶幸的事,那一定就是你沒受太重的傷,我真心的。」
「之前我說我保護你,是因為我欠你,其實也不是,因為在當時,那就是我很下意識的一個念頭。」
「我不會後悔,永遠不會為這件事後悔,即使我心裡真的有那麼一絲痛苦,那也和你沒有關系,無論如何,你要記得這件事。」
那時我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和我強調這些。
直到出院那日,他站上了住院部的天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