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應與塵出院這日太陽好曬,風卻也大,我在聽見別人關於「跳樓」的議論後跑上住院部的天臺,一時被風迷住眼,恍惚間好像又看見了十七歲的應與塵。
——站在天臺邊緣幾乎要往下跳的,被風吹起衣衫好似要變成一面旗幟蕩出去的,十七歲的應與塵。
但,一樣也不完全一樣了。
不遠處那個男人有一截褲管是空的,臉上的表情不似從前那般藏不住死志,他好淡然,像是在曬太陽。
「與塵,不要做傻事......」
一向要體面的應阿姨失了體面,風把她的頭發吹得亂飛,眼淚糊了滿臉。
劇烈奔跑帶來肺部強烈的幹灼感,陽光又如此強烈,讓我眼前陣陣發暈。
我來得太晚,隻聽見應與塵輕飄飄地說:「媽,真的不好意思啊,缺了半條腿,做不成你心中完美無缺的兒子了。」
之後,他的身影一晃——
「不要!!!」
我肝膽俱裂,幾乎無法感知自己的四肢,隻知風從我耳邊飛掠而過,下一秒,人便已經來到護欄邊緣,上半身幾乎探出去,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住了下墜中的應與塵的手。
「應與塵,」我艱難地說,「不要死。」
「我知道活著總是有很多的不如意,這個世界也並不總是好的,但就像我以前跟你說過的,人來這世上一遭很不容易,不能再堅持一下嗎?」
「你沒有留戀的嗎,沒有期望的嗎,隻要你還有,活著就不是那麼沒有意義的事情。」
應與塵墜在我的手臂上仰頭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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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回來,任由身體被重力向下扯,不肯向上施予哪怕一點點的力。
十八歲那年無人的街道上,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而我遮住了他的眼。
如今十幾年過去,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在他身體裡又蘇醒過來,積攢的眼淚也沒有蒸發,反而如同山洪泄出,衝毀了他在過往人生路上嘔心瀝血種植出的一切繁茂。
「我的人生就是因為被意義擠佔太多,所以才那麼重。」他眼底閃動著淚光,「放手吧。」
「我不要!」我咬牙,「應與塵,我不要......」
掌心出了好多汗,湿滑黏膩,加上力氣一點點流失,我都快要拉不住他。
說些什麼呢?
還該說些什麼呢?
世界有多美好,人間有多值得,這些真的留得住他嗎?
不過都是些動聽的廢話。
汗水與淚水混雜著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將身體又向外探出一點,在滾燙的風中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與絕望。
25
「應與塵,我愛你,求你不要死,求你......」
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到最後,我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一句祈求。
說完又覺得可笑。
我的愛算什麼,說到底,愛又算什麼?
妄想用愛拖住一個人,實在太自戀,又太自私。
可也不知怎麼,聽完我說的這句話,應與塵的眼淚竟然漫出眼眶,蜿蜒而下。
他說:「可是你已經結婚了,賀同謙。」
「沒有,沒有,」我哭著搖頭,「我是騙你的,我怎麼可能和別人結婚?」
樓底下有越來越多的人聚集,我拼盡全身力氣,拖了又拖,消防終於趕到了,在樓下鋪開一張巨大的氣墊床。
心裡一松,我腦中突然冒出個瘋狂的念頭。
「應與塵,答應我,無論如何,這次就當死過一次,以後就都是新生,好不好?」
「你幹什麼,你別——」
應與塵面露慌張神色,隻是話音未落,我已經整個人都翻上護欄。
我們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一起墜了下去。
應與塵回神竟比我要快,落在氣墊床上不過幾秒,他就爬起來,情緒失控地朝我吼道:「賀同謙,你他媽瘋了!這是能開玩笑的事嗎?!」
我安撫他,「這不是沒事嗎?」甚至衝他笑。
「你......」
「你真是......」
應與塵咬牙切齒,一點也瞧不出之前那副了無生氣的模樣,就連那雙通紅的眼,此刻也可能是氣出來的。
他的影子朝我籠罩過來,我以為他要和我打架,下意識地抬手擋,沒想到他竟攬過我的後腦勺,重重地撞上我的唇,撞得我牙床都痛,齒間一陣血味。
那不是一個吻,是某種確認,某種實感,某種情緒的發泄。
「賀同謙,」最後,他抵著我的額頭,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我真沒見過比你還瘋的。」
我看著他的淚眼,想哭又有點想笑。
這一刻,就這一刻。
我知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像這樣愛一個人。
26
「與塵,你怎麼這麼衝動啊,」病房裡,應阿姨哽咽著說,「不過沒了半條腿,怎麼就不能活了?你有沒有想過我,你要是走了,留我一個人要怎麼辦啊?」
而應與塵回答得有些冷酷:「我死了,我這些年掙的錢便都是你的,雖然可能保不了你後半生大富大貴,但你適當地打理打理,總不至於過得太苦。」
應阿姨聞言似是一頓。
「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叫衝動,但這其實不是我第一次想死了,你可能不知道,第一次高考那年,你吞了安眠藥自殺之後,我就差一點跳樓。我也想問,那時候你是真的想死嗎?還是隻是想要威脅我呢?但我是真的想死,隻不過......有人把我留下來了。」
「與塵,媽不是.......」應阿姨哽了哽,「你平常成績那麼好,偏偏就是最重要的高考失誤了,你怎麼能甘心啊?我們娘倆以前是怎麼被你爸那邊的人看不起的,你忘記了嗎?你說過以後會有出息,會變得比他們更有錢比他們過得更好,你發向我發了這樣的誓,你都忘記了嗎?」
「是啊,我向你發誓了。」應與塵特別平靜地笑了一聲,「那我為什麼會發這樣的誓呢?」
「小時候我寫錯算術題要被針扎手,考試沒有得滿分要跪著搓衣板餓肚子,周末別的孩子可以呼朋喚友踢球、玩彈珠、打石子,我就隻有做不完的題。」
「有時候我都感覺自己像個死人一樣,每天生活在棺材裡面。」
「我也想不通,為什麼我都已經這麼聽話了,你還是不肯誇我哪怕一句,隻會跟我說還不夠,還能更好?」
「你總是生氣,總是哭,總是說我要是沒出息我們這輩子就完了,你叫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差很沒用,永遠都達不到你的要求,我向你發那樣的誓,都隻是想你對我放心一點,開心一點。」
應阿姨掩面流淚:「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個道理你懂的呀,我是希望你有出息,與塵,媽是希望你有出息……」
「當然,我知道。」
應與塵沒什麼表情地說。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小學時同桌借我看他的漫畫書,你發現了,把書撕得粉碎,還在第二天跑去學校,要求老師給我換座位,你當著所有人的面說,我們家孩子不能跟那樣成天就知道看漫畫的人做同桌,會被帶壞的,從那之後,班上同學就都不愛和我說話了。」
「還有高中,有個女生偷偷往我書包裡塞情書,我真的不知道,但你狠狠扇了我幾巴掌,之後又鬧到班上,跟人家說,女孩子要知道自尊自愛,那個時候我真的好痛苦,我不明白,為什麼喜歡我這件事情,會給人家帶來那樣的無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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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長一陣子,病房裡隻能聽見應阿姨的啜泣聲。
她總是想要反駁應與塵,可又因為情緒難以平復,總是說不下去。
應與塵又說:
「你好像很喜歡聽別人說我是個天才,每次有人這麼誇我,你就會覺得揚眉吐氣。可我不是天才,我真的不是。」
「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天才是什麼樣子的?我在上大學的時候認識一個,奧賽金牌保送,他花十分鍾就能做完的題,我花上一個小時可能隻能想出一個頭緒。」
「我就是個普通的人,為了維持第一名,考上好學校,奔個好前程,要花很多很多時間,雖然這些年也都這麼過來了,但是媽,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很累,很累很累。」
「每一次你說我沒用,每一次你哭著說『媽媽就隻有你了』,每一次你要求更多的時候,我心裡都一直有個聲音在說,死吧,太沒意思了,還是去死吧。」
「其實人為什麼一定要拔尖,為什麼一定要做金字塔頂端的人呢?說真的,媽,我對你說什麼前程啊,地位啊,尊嚴啊,真的都很不感興趣,你說我要為你爭口氣,我也不知道那口氣爭了又能怎麼樣。」
「以前你規劃我的學業和前程,後來你規劃我的婚姻,我沒了半條腿,你最在意的是以後誰誰誰家怕是看不上一個殘疾的女婿了,所以在你這裡,我的價值就那些,而且到了現在,已經大打折扣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與塵,我是為你著想的.......」
聽應與塵冷靜地剖白這些的時候,應阿姨一直在哭,直到這個時候才又忍不住開口打斷。
應與塵卻說:「沒關系的,這也很好,免得你對我的人生還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應阿姨哭得說不出話來。
應與塵在這陣哭聲中沉默,過了一會兒,才把聲音放柔一點,又說:
「媽,我知道如果我爸沒死,你可能早就是闊太太,我也知道那邊的人看不上你的出身,也不承認我,說我是個賤種,讓你受了很大的刺激。這些年,你確實很辛苦,作為兒子,我真的不能怪你什麼。」
「你不怪我,那你跟我說這些,又是想要我怎麼樣呢?」應阿姨哭著問。
「就是忽然很想說。」
應與塵那不露破綻的聲音忽然瀉出一點顫抖。
「還有就是,既然要活那我想換種活法......」
「媽,如果可以,放過我。」
交談許久,應阿姨最終還是離開了。
離開時她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狼狽,端莊地抬著下巴,路過我身邊時看我一眼,並沒有和我說話。
我進了病房,應與塵看著窗外的陽光,帶著些恍然說道:「我現在才真的後知後覺有種新生的感覺了。」
我猶豫著道:「那你和應阿姨......」
「就這樣吧。」
應與塵的淚早就幹涸了,此刻臉上掛著個很淡的笑,「不強求什麼了,該放下的是她,對我來說,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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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段時間的復健後裝上假肢,應與塵已經完全能夠行走自如,穿長褲的話,不知情的人不會看出他身體上有什麼殘缺。
不過我一直沒見過他的假肢什麼樣,沒機會,也不可能刻意讓他給我看,總之,我見到的他就和以前一樣,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有時候甚至連我也會忘記他裝著假肢這件事。
回國之前,我一度以為我和應與塵不可能回到以前的關系了,沒想到最後還是自然而然地做回了朋友。
我才知道這兩年應與塵一直在看心理醫生,原因是確診了不同程度的焦慮和抑鬱,而確診時間,恰就在我出國之後不久。
他的心理醫生告訴我,應與塵治療一直不算太積極,狀態也就時好時壞,咬指甲是他焦慮發作的一個習慣,也不是說不知道痛,他就是要那種痛,所以ŧŭₛ才每次都咬得鮮血淋漓。
至於企圖自盡,醫生說,雖然之前的治療和咨詢中他偶爾會透露出這樣的想法,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控制得很好,這一次會忽然爆發,車禍帶來的身體創傷隻是導火索,更深層次的原因還是高壓的成長環境導致的極低的自我認同感。
「他這病情發展下去,說實話,不是這次也是下次,你既然是他信任的朋友,還是得勸他對治療更積極點才行。」
那之後我嚴肅地把應與塵的復診時間添加進我的日程表。
除非有不可抗力,否則我絕不讓他有理由缺席。
這樣的監督卓有成效,慢慢地,應與塵的狀態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某個休息日的早上,他來到我家,慢條斯理地吃完早飯,突然告訴我:「我辭職了。」
「啊?」
「感覺從小到大都沒好好休息過,這次打算徹底放空一下自己。」
我問:「那有什麼具體的想法嗎?」
應與塵面露遲疑:「先.....好好睡幾覺?」
真是有假期也不懂享受。
「不如去旅遊吧,」我想了想,向他提出建議,「正好我打算跳槽,新公司不著急入職,我們一起去,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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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計劃便就這麼定下。
這是場真正意義上說走就走的旅行,除了第一站目的地,之後要去哪裡幾乎是邊走邊想,有時到了一個地方感覺特別喜歡,也會留下來多住幾天,就這麼走走停停的,轉了也有近三個月。
老實說,我心裡一直還記著之前自天臺墜落之後,他撞上來的那個吻。
但我始終不敢提。
旅途過程中碰到過幾個年輕人問我們是不是一對兒,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轉頭去看應與塵,他從不回答,最終都是我開口否認,說:「不是。」
可能時間倒退幾年,我會以玩笑的口吻承認,借此試探一下應與塵的態度。
但可能人越大膽子就越小吧,現在的我遠不如當年那麼莽了。
不知不覺,夏天到了。
夏天就會想要看海,於是,在結束這趟旅程之前,我們在一座小島上定了間臨海的民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