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滾,他放開了阿娘的手,朝我走過來,放了個東西在我手裡。
那是一小袋蜜餞,捂得熱乎,紙袋邊緣有些化了,黑乎乎的。
「你哪兒來的?」我驚奇地問。
「用糖碎跟隔街的小孩兒換的。」他臉上掛著一副格格不入的老成,似乎還有幾分自豪。
他也不過是個小孩兒罷了,總是想替大家分擔些什麼。
我鄭重地收好了蜜餞,老頭已經很不耐煩地催促了。
阿娘和小雲被他半勸半趕地帶出了繡坊。
小雲扭著他的小腦袋,一步三回頭,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頭看我,中途還摔了一跤,也不哭,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土,繼續看我。
我手都要揮斷了,努力克制著想哭的衝動,下腮又酸又麻。
繡坊老舊的紅木門「吱呀」一聲闔上。
我轉過身,看著偌大的院子裡掛著的各色布帛,風一吹,布帛風帆似的晃動,攪動著清晨的日光,忽明忽暗,顯得虛幻縹緲。
大約是時辰到了,忽然從各處冒出來一堆面容年輕的繡娘,各自忙碌著穿行。
我像是一個隱形人,站在她們中間,無所適從。
遠遠有個發髻梳得油亮的婦人朝我走來:「新來的跟我走。」
我穿過風中飄搖的柔軟布帛和各色的年輕繡娘,跟著她去了十幾個人大通鋪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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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學繡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如今回憶起來,其實也不算很差。
至少我每個月還有個盼頭和念想。
28
我後來才真切明白我娘的意思。
她知道家裡窮,她想把我嫁給吳發財,可是我家對他們家,都已經算是高攀了。
她很怕發財娘瞧不起我,想著要是能送我來學門好手藝,將來嫁過去了,才能不受夫家的委屈,不被人看輕。
阿爹不大能理解她,也不是阿爹不愛我,這真的是隻有女人家才能切身體會的東西。
很多年後的我真真正正地理解了,想要報答阿娘的時候,卻隻能替她的陵墓修繕修繕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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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覺得蠢笨是這樣不可饒恕。
我簡直是太笨了,學繡學得不怎麼樣,常常要半夜趕工。油燈不亮堂,看不清楚,手又笨拙,戳得自己十個手指頭腫得發亮,全是細密的小針孔。
那真是一沾水就疼得掉眼淚。
可我還得洗自己的衣服,有時候還得替師傅洗。
年長的繡娘一般得帶許多學徒,我是新來的,給師傅洗衣服的差事自然是我的。
十指連心,那種疼不能要人命,但是日日夜夜地疼起來沒完沒了。
沾水的差事對我來說,都是煎熬,我常常半夜疼得睡不著覺,半夢半醒地無數次回想起在西郊巷子裡的快樂時光。
我想念小雲,想摸摸他的腦袋,想看看他安靜黑沉的眸子。
我想他的時候,就把那袋蜜餞拿出來,有時候吃一顆,甜味衝到嗓子眼兒,也就不覺得日子苦了。
29
初去的那一個月,我還是險些讓那沉甸甸的四兩銀子打了水漂。
我其實學得很賣力,雖然手笨,倒也不至於被趕回家。
可我有次洗壞了師傅的一件夾袄,搓衣板邊緣翹起的木條撕破了夾袄的內襯,棉絮掉了滿盆。
我人都嚇傻了……夾袄裡是棉花的,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家能穿得起的。
師傅很生氣,先是罰了我不許吃晚飯,後又要我賠錢。
我哪兒來的錢賠她啊,我攏共隻有阿娘給的幾枚銅板,還一直舍不得花。
後來好說歹說求了她,等我學成了,前半年的繡品得抽半成還她的夾袄,這事情才算是過去了。
這一個月比我以往十幾年都要漫長,終於等到一月過去,阿娘帶著小雲來看我。
我踏出那扇老舊的紅色木門時,驀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心境。
吃苦,永遠是讓人成長最快的法子。
我站在門檻上,看了眼阿娘,又看了眼小雲。
一個字說不出就開始無聲地掉眼淚。
我本來不想哭的,一點都不想。
可我真的太苦了,苦到蜜餞都甜不了我的心。
我憋不住要哭,阿娘看到我哭,也不停地抹眼淚。
她捏了捏我的手臂和背脊:「瘦了……是瘦了,唉……瘦得也太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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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後,阿娘就沒時間來了,聽說阿爹幫著人捆牛的時候,被蹄子蹶傷了腿。
倒也不至於日後走不了路,就是傷筋動骨,沒兩仨月下不了地。
我還在學繡的後半年,師傅自從知道我沒幾個銅錢後,就不大喜歡我,壓根兒不讓回家。
可我光是想就知道阿娘會有多辛苦,又要照顧阿爹,又要早出晚歸去侍郎府上給掌廚的師傅打雜。
說是廚娘,大約也就做些雜事,掌勺做菜是輪不到的。
冬天就要來了,阿娘的手啊,整日在水裡泡著,不長凍瘡才怪。
我瘋了一樣地想他們,刺繡的時候想,燒火的時候想,洗衣服的時候想,做夢都在想。
想知道阿爹的傷怎麼樣了,想知道阿娘的手會不會都凍爛了,想知道小雲是不是又長高了……
我好像很久都沒有想過我們幾個孩子在土巷子裡的快樂時光了。
掛心的事情太多了,光是應付繡坊裡繁重的活計和師傅的責罵,惦記著家裡就已經讓我不大靈光的腦子重得跟灌了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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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第一場雪的時候,吳發財和範小一同來看了我一次。
他們帶來了我娘給我做的冬衣,兩層薄薄的布,中間填滿了蘆葦絮。
我不知道有錢人家冬日穿什麼御寒,我們西郊的人最愛這種「蘆葦冬衣」。
城外不遠處有處蘆葦蕩,裡頭的蘆葦比別處的不一樣,到了季節,又蓬松又柔軟,像是雲朵。
常有人去一根根刷下來,回來仔細挑了籽,填充了做成冬衣,又軟又暖和。
可是那簡直是太費力氣,蘆葦長得一人多高,長而銳利的葉子總要劃傷人手,摘蘆葦絮和挑出裡頭的籽都是樁麻煩事兒。
我接過吳發財手裡包裹整齊的厚重冬衣,喉頭哽住,隔了會兒才說出話來:「這麼重啊,塞了這麼多蘆葦絮……阿娘這得趕多少個夜工。」
吳發財古怪地瞪了我一眼:「李寶兒,這衣裳裡的蘆葦絮是我和範小去城郊摘了三趟才摘回來的。李嬸兒摘得籽,我娘縫的,你不要就還給我們,哭喪個臉給誰看?」
範小嫻熟地從袖子裡抽出個針腳凌亂的小袋子,裡頭是小小一坨,沉甸甸的糖碎,咧嘴憨厚地笑。
「寶兒,你還做大哥的人呢,越大怎麼還越愛哭了,吶,攢了幾個月的,都是你的了。」
我抱著厚重暖和的冬衣,沒空手接,範小也不等我說話,將袋口一系,放到了冬衣口袋裡。
他伸出粗糙的手,按了下我頭頂,洗得發白,毛綽綽的袖口劃拉在我額頭:「放心,我留了一半給小雲,他跟你一樣喜歡吃甜的。」
我想起了小雲給我的那點蜜餞,隻剩了三顆,我藏在枕頭下頭,不知道壞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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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時間不多,下午還要繡一批東西。
繡坊裡簡直就不把來學繡的姑娘們當人,總是接些單子讓我們繡,還美其名曰練手,壓根兒不給工費。
「那阿爹呢,腿好些了嗎?」我想趕緊把要問的問完,根本沒時間寒暄。
回去晚了,下午繡不完是要挨罵的。
吳發財說:「你放心學你的吧,李叔李嬸兒我們照看著呢,沒問題。」
我忽然發現自己沒什麼可問的了,三人相對沉默了會兒。
我記得我們以前在一塊兒,從來不會沉默。
我喜歡吵架,最喜歡跟吳發財吵架,但是現在沒心思了。
「你們最近怎麼樣了?小孟呢?大家怎麼樣了?」
「就那樣。」吳發財簡短敷衍地回答了我,語氣極其不耐煩。
「哪樣啊……我都半年沒回家了,你們……多說兩句唄。」我最後一句已經帶了哭腔。
範小連忙說:「好著呢,我們家已經在東市有攤位了,以後也犯不著風吹日曬,被城衙撵得到處跑了。小孟病情好了很多,常常跟著老孟頭出門賣菜。李叔李嬸兒身體也還好,昨天我都能扶著叔下地走兩步了,估計開春也就好了。還有……」
他瞧了瞧我的臉色,絞盡腦汁想了想,又說:「小雲!他啊,可有出息了,被咱西郊唯一的學塾先生瞧上了,不收學費,讓他上學去啦。李叔李嬸兒可高興了,說他光宗耀祖了。」
我亮著眼睛問他:「什麼時候的事兒?」
「有幾個月了,小雲真就是個讀書人的料子,比學塾裡所有人都聰明,學東西老快了,我們尋思著,他將來是要考科舉的,能當官!」
我高興得咯咯直笑:「那還不是我帶得好,我弟弟!」
吳發財嗤笑道:「他要真的像你,那就全毀了。」
我作勢又要去打他,他長腿一邁,輕松地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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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他們長得真是快啊,又高又壯,比起大人也差不離了。
我還是這副樣子,走街上總是會被人攔著叫賣些幼稚可笑的小孩玩意兒。
日頭漸漸升高,緊迫地催促著我。
我回頭瞟了眼斑駁的紅木門裡,似乎是沒人,那個刻板的看門老頭大概是在睡懶覺。
我趕緊扯了束腰的帶子,掀開了外衣,從裡衣內袋裡摸索著。
面前的倆人同時倒退了一步,梗著脖子詫異地望著我。
吳發財嗓門都提高了:「李寶兒,你在搞什麼?」
我皺眉,繼續摸索,都怪阿娘害怕我那幾枚銅錢給人偷摸去了,這內袋縫得也太深了。
範小往左轉了下,又無措地往右轉了下,最後低頭盯著地面。
「李寶兒,你是個女的,不要當著男人的面兒脫衣服。」吳發財眉毛都快飛到天上去了。
我愣了下,他說的這個我還是知道的。
可這不都是穿開襠褲玩兒大的嗎?而且事態緊急,我哪兒來的時間矜持?
終於摸到了,我迅速抽了出來,合上外衣,光速塞到了吳發財手裡。
他攤開手,看ṭŭ₌到一條帕子,上頭繡了一對鴛鴦,忽然說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不會……不是,這……」
我趕緊抓著他的手揣進了他袖子裡:「藏起來!給人看到我就慘了!」
「這是我私下給小雲繡的帕子,他要上學塾,學塾裡都是讀書人,肯定都有帕子的,你給他帶著,別人有的,他也有。」
他冷著臉,第一次沒有打擊我:「為什麼要繡一對鴛鴦?」
這問得我就有點不好意思了,我撓頭笑。
「我學藝不精,隻有鴛鴦繡得最好,總不能繡個歪七扭八的給他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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