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坊裡的姑娘們許多都比我大了,有些老是出不了師,繡坊也不放人走,就總是愁得慌。
我這半年沒遇上什麼好人,但也不深不淺地認識了幾個脾氣尚可的姐姐。
有的在這半年間拿著蓋了繡坊印章的一張薄薄的紙,走出了那扇紅木門,再也沒回來過。
有的一直沒法子出師,眼看著年紀大了,很快就要愁嫁了,家裡也就不得不來人花點錢,孝敬了師傅,好讓她順利出師回家。
也拿那一張紙,大約類似於憑證之類的東西。將來繡東西也好說自己是某某有名的繡坊出身,給自己的繡品踱一層金邊。
我渴求著那張紙,拿到它,我就能回家了。
冬衣有了,過年也就近了。
不知道小雲今年能喝幾碗臘八粥?
臘八節我是回不去的,不過過年應該是能回去幾天。
我天天盼,人有了盼頭,日子真就沒那麼難過了。
我繡東西越來越好了,還被師傅誇了兩次呢。
我想起我給小雲繡的那個帕子,有點自慚形穢,要是現在的我繡,肯定還能更好看更拿得出手些。
師傅說照我這功夫,要不了兩年就能出出師了,不過我先時把師傅的夾袄劃破了,要想不繼續留在繡坊,就必須賠錢。
師傅說夾袄一兩銀子加兩吊錢,給我算一兩。我給了,一年後就能順利地走,給不了,就得多在繡坊半年無償刺繡。
我一邊為這事兒焦愁,一邊又希冀著放年假回家。
35
Advertisement
又過了些日子,天氣越來越冷,冷得凍手。夜裡大風嗚嗚地叫,手剛伸出被窩沒幾分鍾就僵冷了。
每日刺繡都不得不先用熱水燙燙手指,大家都是如此,手指凍僵了,自然繡得也不好,還慢。
師傅們脾氣很大,日日責罵催促,年前單子又多,每日早晨例行的授課都免了,光讓我們繡。
仿佛我們是下蛋的母雞,不知疲倦。
我夜夜睡覺的時候都聽到放鞭炮的聲音,忽遠忽近,纏繞在凍人的凜冽風聲裡。
我們這座城是一朝天子坐鎮之地,官家定的名字叫煦城,我們西郊的人,連那個字都不認識,慣常也就叫京都、皇城、煦城……
其實這城還有個別稱,據說百年前它還不是都城的時候,叫風城。
它建在半高原上,西邊不到一千裡就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西郊正在荒原的風口上,吹著那裡刮過來的帶著沙塵的風,屋檐臺階常年蒙著細沙,空氣裡終日都是霧蒙蒙的,刮得大家也都是灰頭土臉的樣子。
可我現在無比地懷念被沙塵刮過的土巷子。蒙了細沙的青石板和臺階是我們天然的畫具。
我們以前喜歡在上面畫畫,天馬行空的畫。
我教小雲畫雲,雲最好畫,三兩個半弧連到一起,就是一片雲。
我們一起畫,常常畫得滿地滿臺階都是雲的樣子,小雲很開心,總是會笑,露出他小小的一排整齊的牙齒。
可惜風大,我們的畫作總是一陣風刮過就沒了,讓人不免有些沮喪。
多年後的宮廷畫師,名流畫家去往金碧輝煌的內城皇宮裡頭作畫。
皇帝總是固執地讓他們一遍一遍畫雲,可惜從沒有人畫出他想看的雲。
他想看的雲啊,是沒有腳的,一生隻停留一次,風一吹,就散了。
36
好不容易熬過這陣子,我穿著我暖和的冬衣回家去了。
我不認識路,阿娘要照顧小雲和阿爹,吳發財不知道在忙什麼,隻有範小來接我。
他依舊穿著他那身洗得發灰發白的粗麻衣,站在繡坊外面等我。
我湊上去,想要抱抱他。
忽而想到我們已經長大了,再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擁抱了。
旁人看了會說當街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我也不清楚哪兒來的這麼多體統,聽說後宮裡的娘娘公主們,穿什麼衣服,走什麼道,一口菜嚼幾次都有規矩。
不過我想這大概是特別累的事情,吃菜就要大口吃啊,但是吃肉得小口吃。
因為肉少,小口吃才能吃得久一點,多享受一點。
範小咧開厚厚的嘴唇,黝黑的臉上綻開笑容。
他說:「走吧,大家都在,就等你了。」
我故意要問:「都有誰在啊?」
範小說:「今年大家一起過年,你不是要吃肉嗎?大家湊錢,買了半隻小羊,有羊肉吃。」
我驚奇地瞪大眼:「這麼好?羊肉那麼貴,怎麼買得起?」
「一家當然買不起,不還有你們家,我們家,發財家,孟小家嗎?反正咱們巷子就這麼幾家人,還有誰?」
範小說著走得更快了,他說:「咱們得走快點,我走的時候,李叔正剔骨頭呢,晚了連渣都沒啦。」
他猶豫了下,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才牽起我的手,飛快地跑了起來。
我被他帶著,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跑,一路沒歇兩口氣,出了一腦門的汗。
37
剛走到巷子口,就聽見了熟悉的柴刀聲音,那是阿爹。
往常他斬骨頭的時候就是這樣,「篤篤」地響徹整個巷子。
再往前走進了土巷子,我家門口烏泱泱圍了好些人。
範小嫂子拿著個小盆兒,發財爹拿著個大瓷盤,小孟……小孟拿著個布袋子。
我走近了,大家一齊回頭,每個人都是一張喜氣洋洋的笑臉,笑呵呵地朝我招手。
我閉上眼回想,至今都還記得每個人帶笑的眉眼,每一寸帶笑的褶皺,咧開嘴並不好看的大牙花子,又樸實又美好。
那真是能夠溫暖我一生的東西。
「寶兒姐。」
一聲細弱的叫喚隔著我和寒暄的街坊鄰居,隔著我喜極而泣的阿娘和笑眯眯分羊肉的阿爹,輕輕地響起。
小雲站在門檻上,大大的眼睛盯視著我。
他又喚了一聲,我擦了擦阿娘眼角的淚,吸吸鼻子走過去,習慣性想要抱他。
小雲低頭側身躲開了我的手,他說:「寶兒姐,你抱不起來我,我沉了。」
我愣了下,然後捏了捏他柔軟的臉頰,又摸摸他的頭發。
他長高了,頭發都長長了,挽成小小的髻子,像個讀書人家的孩子。
我說:「沉了好啊,你長得也太快了,六歲啦。姐給你的帕子好看吧?是不是獨你一份兒?」
他靜靜地看著我,黑沉沉的眼睛並不透光,裡頭卻閃爍著別的東西。
小雲生了一雙沉靜而哀傷的眼睛,很漂亮,卻讓人看了無端地有點難過。
他跟著我們,明明有那麼快樂的童年,為什麼呢?
「寶兒姐,你不回去了吧?我跟先生說了,我能求他再收你一個學生。」他眼裡迸出光芒,亮晶晶的。
我嘆氣,要怎樣告訴他,先生是不會收一個及笄的女子做學生的呢?
38
小雲拉著我的手,眼裡有點急切:「真的,我去同先生說,你回來同我一起上學,阿爹阿娘很想你。」
我蹲下,摸摸他的腦袋,發覺他看似完好的發髻後頭,有一縷細軟的頭發沒有梳起來,垂在肩上。
我問他:「你不想我嗎?」
他癟了癟嘴,輕聲說:「想的。」
「我能不能快些長大?」
我皺著眉頭,將他落下來的那一縷頭發拿起來塞進他束發的帶子裡。
「你這可難倒我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得問問老天爺什麼的。」
我同以往無數次那樣,牽起他的手,回到熱鬧的案板前,阿爹已經分完了肉,在剔骨頭了。
他技藝嫻熟,光禿禿的骨頭也能再刮下二兩肉末來,說能給大家湊個餛飩餡兒出來。
阿娘在屋裡,已經開始和面了,準備擀些餛飩皮,包些餛飩分給各家。
面是好東西,我想今年這年似乎也並不怎麼難過。
年後我才知道,其實家裡因為阿爹腿腳受傷的事兒,一是斷了一份來源,二是抓藥花了不少的銀錢,早就揭不開鍋了。
面和肉其實都是別家接濟的。起初阿爹不願意要,可是發財娘和範小嫂子就勸,說我就要回來了。
我半年才得回來一趟,要是看到家裡這副慘淡的樣子,必然是要掉眼淚的,沒法兒安心再回繡坊去了。
這些話都是年後我臨走前的那晚,阿娘悄悄告訴我的。
她說我十四了,是大姑娘了,應該知道些東西,沒必要哄騙我。
39
今年之所以大家要一起過年,也是看我家太難了,要是不一起,大概連頓像樣的年夜飯都拿不出來。
老孟頭帶來了自家種的雪裡蕻,還有小蔥和紅薯。
發財爹送了些雜衣料子,一家一塊兒,說是給孩子們做雙布襪。
範小這回拿出來的不是寒酸的糖碎了,是整整齊齊的小糖塊兒,一看就是他哥哥嫂嫂親自做的。
我一直沒看到吳發財,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問範小。
範小支支吾吾地,說:「他娘好像是病了,在家照看呢,他說等她娘睡下了就過來。」
我想起發財娘總是黏在織布機前的樣子,擔憂地問:「嚴重嗎?」
「不嚴重,就是風寒,凍著了,受不得涼,所以今兒沒辦法來了。」範小拿著裝糖塊兒的袋子,說完這句就去找小孟了。
小孟蹲坐在灶前,幫阿娘燒火。
她還是沉默膽怯的模樣,模樣倒是長開了,手腳依舊細瘦,唇上總是慘白瑟縮。
我也跟過去,想幫阿娘洗菜,被她一手的面灰,用胳膊肘趕出了狹小的灶房。
範小說:「你去陪小雲玩兒吧,我來洗菜,一會兒就好了。」
說話的功夫,灶房裡就升騰起煙霧來。
阿爹在院子裡陪著大人們說話,吳發財還是沒來。
我想發財娘一年到頭不停地織布,好不容易過個年,還生病了沒法過,多陪一會兒也是應該的。
40
小雲獨自站在巷子的一角,手裡拿了個枯樹枝,在地上劃著什麼。
我以為他在畫雲,沿途撿了個樹枝走去,想同他一起畫。
可走近看,他畫的顯然不是雲,而是更復雜的東西,是字。
我轉頭四下看,發覺地上灑滿細沙的平地滿是那兩個字眼。
「你寫的什麼字?先生教的嗎?」
我不認字,卻也覺得他寫得很好看,有稜有角,橫豎平仄分明有致。
他抬頭指了指剛寫下的字:「寶兒,這是你的名字,我教你寫。」
我很高興,其實以前吳發財剛去上學那會兒也教過我,可我是真的蠢笨,又不用心,三兩下學不會就懶得再學。
「好,小雲你再寫一個,姐跟著學學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