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背地裡和我娘感嘆過:「雖說是聖上選定的儲君,勤奮有餘,但天份上,到底是差了一點。」
甚至後來,他羽翼未豐,偏柏清川戰功赫赫。
那些失落的河山,還要靠著柏清川一一收復。
他隻能眼看著我盛裝打扮嫁給柏清川。
如今。
柏清川已死。
兵權回籠。
他坐擁萬裡江山。
終於終於,連最後一點屬於柏清川的東西——我的真心,也是他的了。
12
我向李慕風求了道旨意,讓陸離官復原職。
「孩子月份漸漸大了,他畢竟是柏清川的舊部。我想,還是避嫌吧。」
李慕風答應了。
他甚至笑著說:「南喬姐姐總是這樣,看上一個,旁人在你眼裡就成了塵泥。」
我瞥了他一眼,驕橫地說:「你要是覺得我這樣不好,那就把荷包還我唄。」
「朕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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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風笑意更深,「朕就喜歡南喬姐姐這樣。」
他當然喜歡。
因為從前我就是這樣對柏清川的。
那已經繡好的荷包,正掛在他腰間。
我的繡工比起從前,已經有了很大的長進。
這都怪柏清川。
他不再喝避子湯藥,打算和我要個孩子,卻又偏說那樣的話來取笑我。
所以他出徵後,我難得憋著一股子勁兒,整日關在房裡練習繡工。
我想,等他凱旋,我要繡個最漂亮的荷包給他。
上頭的鴛鴦活靈活現,一點也不像烏鴉。
讓他好好地認一認錯,再誇一誇我。
從小我娘就說,我很是聰慧,倘若下定了決心要去做一件事,就一定會做得很好。
李慕風答應了我。
他甚至還給陸離升了官職,把薛仲空出來的禁衛軍統領的位子給了他。
臨行前,陸離前來拜別我。
他伏在地面上,衝我磕了三個頭:「郡主千萬保重自己。」
我捧著手爐,扯了扯唇角:「陸離啊,我真的好後悔。」
他抬眼看著我。
眉心那一點殷紅,像是血珠,刺痛了我的眼睛。
「早知道那是最後一面,柏清川離開前,我不該故意跟他鬧脾氣,不許他親我的。」
或者說。
早知道我們成婚後的日子不過隻有兩年。
我就該對他態度好些的。
我不該那麼驕縱,不該脾氣那麼差,不該動不動就要他向我認錯。
如今這樣,他肯定覺得我很壞很壞。
日後我死了,黃泉之下,他也不肯再見我了吧?
陸離走後,整座宮殿顯得越發空蕩。
李慕風指了幾個宮人來侍奉我,可惜他不知道,這其中有皇後派來的人。
我的孩子月份越來越大。
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我,在她之前生下李慕風的長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和她的目的竟然是一致的。
我到底也記得,那是一個細雨綿綿的深秋。
小廚房送來的銀耳湯裡,加了足量的墮胎藥。
她下手極狠,因為她不止想弄掉這個孩子,還想連我也一起殺了。
不過那湯我隻喝了小半碗。
孩子沒了,我還活著。
是一個已經隱約有了人形的男孩。
李慕風快要瘋了,他命人徹查,然後震怒地衝進了皇後的寢宮。
「朕給了你後位,給了你母家至高無上的榮耀,這還不夠嗎?」
他踢翻了皇後的炭盆,
「你妒意怎麼這麼重?柏清川戰死沙場,連他的遺腹子都活不下來,你是要寒了朕滿朝文武的心嗎?」
皇後毫不畏懼,仰著頭和他對視。
「皇上騙騙周南喬也就罷了,怎麼連臣妾也想騙過去?」
她冷笑,「這孩子究竟是死去的柏將軍的,還是皇上的?」
13
李慕風來見我。
他始終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這個孩子是誰的。
他隻是愧疚地望著我:「朕已經處罰了皇後……是朕對不起柏清川,他為國捐軀,卻到底連個血脈都沒留下。」
我猛然轉過頭,恨恨不平地盯著他。
直到李慕風眼底的猜疑又慢慢湧起。
我終於開口:「李慕風,你怎麼罰的她,說給我聽聽。」
「你明明知道,我是最怕疼的。」
「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天有多疼?你的皇後,她是故意的!」
我咬牙切齒,委屈得眼睛都紅了。
李慕風的表情漸漸舒展開來。
他哄著我,向我道歉。
但我實在是疼極了,連著發了幾天脾氣,到最後,連李慕風都有些不耐煩了。
「姐姐到底要朕怎麼做,才會開心,才會滿意?」
他冷笑著說,「難不成還要把皇後殺了給你賠罪才夠嗎?」
我說:「岑太傅年紀大了,不如就讓他告老還鄉吧。」
李慕風皺眉看著我。
「還有他那個不識抬舉的小兒子,也一起送到鄉下去種田。」
他舒了口氣,勾勾唇角:「姐姐真是記仇。」
李慕風的動作很快。
三日後我便聽說,岑太傅帶著一家老小,浩浩蕩蕩出了京城,向西南老家而去。
可才出京城不久,就被一幫盜匪劫殺,搶走所有錢財。
他和他的小兒子,都被剁成了好幾塊,肚腸流了一地。
消息傳回宮中時,我正在同李慕風用晚膳。
當即掃興地丟下筷子:「這麼惡心的事,偏要挑在這時候說。沒胃口,不吃了。」
李慕風遣退了來報信的宮人,哄著我吃了半碗魚糜粥,然後回了御書房。
我微笑著拎出一壇酒,灑在院中。
敬天地。
送我爹娘。
我和柏清川成婚後,我就想將他們接來京城居住。
可他們不肯,說是江南學堂還有學生要帶。
最後在我軟磨硬泡下,我娘答應我,等我有了孩子,她就和我爹一同進京,享天倫之樂。
可他們沒能等到那一日。
去歲春闱在即,江南一個天才學子聲名鵲起,甚至蓋過了岑太傅小兒子在京中的風頭。
半月後,他舉家被殺死在江南。
我爹正在他家指導文章,亦沒能幸免。
消息傳回家中,我娘一夜白頭,纏綿病榻十數日,在我剛趕回家的那一日,隨我爹一同去了。
來年春闱,岑太傅的小兒子高中狀元,春風得意。
我幾乎崩潰。
柏清川要去提劍殺了他們,又被我哭著攔下來。
「沒有證據……我們沒有證據。」
那一日他被傳召入宮,回來後,不日便要出發前往北凌關。
他抱著我,向我許諾:「等我回來,就用戰功和兵權,向皇上換他家滿門。」
可他也沒能回來。
14
我的身子,一日一日地好起來。
皇後仍在禁足之中。
那天夜裡,李慕風忽然提出:「姐姐,朕封你做貴妃好不好?」
「隻是貴妃?」
李慕風親了親我,笑容溫和而歉疚:「吳尚書畢竟是要臣,朕尚且不方便廢後,先委屈姐姐幾年好不好?」
「朕向姐姐保證,我們未來的孩子,一定會是太子。」
「誰稀罕太子啊……」
我不耐煩地說,「我現在是柏清川之妻,是你親封的郡主——要入宮為貴妃,其他人會同意嗎?」
李慕風笑容篤定:「朕來想辦法。」
我很快就知道,他想的是什麼辦法了。
除夕宮宴,禁足許久的皇後被放了出來。
她看著我,眼睛裡是毫不掩飾的怨恨刻毒。
李慕風舉起酒杯,正要說些什麼,天際忽然有道亮光擦過,最後落在了長樂宮。
那是我這些天住的宮殿。
天象司的人站出來,微一拱手:「祥瑞之兆,可為後妃,有益我大楚國運。」
前朝後宮,幾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這是李慕風在為我鋪路。
他已經迫不及待,要我入宮,成為他的妃子。
我不能掛著這樣的名頭去見柏清川。
人群各異的眼神裡,我對上陸離的目光。
隻一瞬,他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天夜裡,李慕風難得喝醉了。
他捧著我的臉胡亂地親:「姐姐,朕能給你的, 是柏清川永遠也給不了的。」
「再有驚世之才又怎樣?誰讓他母妃血統下賤,連爭儲君的資格都沒有。」
這是他卑劣的想法。
「柏清川沒想過和你爭儲君, 他心懷蒼生,你永遠也比不過他。」
李慕風大怒:「你敢說朕比不上他——」
他驀然瞪大了眼睛。
低頭看著我刺入他腹中那柄小小的匕首。
「周南喬,你瘋了嗎?」
巨大的痛楚令他面容扭曲。
他想要推開我, 卻隻是癱軟在床榻上。
「這是從前,你扮作柏清川,來搖尾乞憐的時候,點給我的香。」
「我特意留下了一點, 還喜歡嗎?李慕風。」
他看著我, 用那張和柏清川八分相似的臉, 嗓音顫顫地叫了一聲:「姐姐。」
我笑著拔出匕首,又在他肩上刺了一刀。
「可惜宮中查得嚴,隻能藏得住這把小小的匕首,不然我非叫你嘗嘗清川死前受過的痛楚。」
拔出來, 再一刀。
「李慕風,我早知道是你, 也知道孩子是你的,所以他沒了, 我很是高興。如果那真的是柏清川的孩子, 我一定會把他保護得很好, 不會喝下那碗銀耳湯。」
我早就知道是他。
柏清川不會死而復生。
他留給我的暗衛並沒有被屠幹淨。
第二次李慕風來時,我就騙了他。
「橫豎睡不著,不如夫人來陪我做些有趣的事吧。」
「(他」「你放心, 不會有人來救你的,很快連你的皇位也要拱手讓人了。」
「你讓陸離斷子絕孫,他讓你的江山易主,很公平吧?」
陸離是柏清川的舊部。
柏清川留給我一塊玉珏, 是他的信物。
陸離拿著它,和柏清川死於李慕風之令的證據,足以號令三軍,在今夜攻入京城。
「你聽,外面的聲音。你的禁衛軍還在負隅頑抗,但也撐不了多久了。」
像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李慕風忽然艱難地握住我的手:「姐姐殺了朕……你也活不成……」
我微微一笑:「那樣正好。」
他的眼睛漸漸失去神採,卻又不肯死心地問:「姐姐就沒有一點點, 喜歡過朕嗎?」
我忍不住大笑, 笑得眼淚都快要沁出來。
「我怎麼會喜歡你呢?每次你來我這兒,離開後, 我都要吐很久。」
世界上最痛的事情,無非是以為自己得到了全部。
卻又在黎明到來的前夜,親眼看見一切灰飛煙滅。
這樣的痛苦,我感受過一次。
現在輪到你了, 李慕風。
他的氣息漸漸消無。
我帶著滿身血跡, 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榻,拿起燭臺,點燃了床帳。
火焰烈烈。
我的魂魄飄在宮殿之上。
柏清川就站在那裡,穿著他死去時的那身玄衣, 身染血跡,眼睛卻亮若星辰。
他說:「喬喬,我帶你回江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