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想。
倘若醉後就能再見。
我想再見一次柏清川,哪怕隻是魂魄。
可惜陸離隻是溫和又堅決地拒絕了我:「郡主保重身體為上。」
夜裡他睡了,我輾轉難眠,便穿好衣裙和披風,出了門。
宮中路徑曲折回繞,我隻不過在一個岔路口迷失了方向,就莫名其妙走到了一片竹林前。
竹林旁有一座假山。
往前幾步,我聽到一道陌生的女聲:「你再說一遍,她那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借著月光,我看到老太醫那張熟悉的臉。
「微臣不敢隱瞞娘娘,隻是,皇上當初專門下了旨意,讓微臣將那位郡主的孩子月份多說一個月。微臣除了聽從聖命,別無他法。」
「娘娘讓你直說,她那孩子究竟多大?」
老太醫深深低下頭去:「柏將軍戰死四月有餘,郡主腹中孩子……卻隻有三個月。」
9
我終於回宮時,已經是後半夜。
陸離醒了,正在焦急地找我。
大約是怕驚動了宮裡的人,他不敢聲張,獨自出來,和我撞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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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夜裡睡不著,出去走走。」
他將懷裡滾了兔絨的鬥篷給我披上,陪著我走入室內:
「宮中人心各異,便是郡主要出門,也該喊下臣一起。」
「你早就知道,前朝後宮那些人都想我死,是不是?」
我笑了笑,神情怪異,「柏清川若是在天有靈,真該睜眼看看,他要護的國、要忠的君,是什麼樣子的!」
陸離看著我。
他的眼睛永遠清清泠泠,此刻卻遍布哀傷。
「柏清川為何會被出賣?我爹娘因何而死?我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誰的骨血?」
我仰頭看著他,「天家皇權就真的尊貴至此,連人命都可棄若敝履嗎?」
陸離答不上來。
他自然答不上來。
我蜷縮在軟榻上,用裙擺蓋住冰涼的腳背:「你想辦法弄一碗藥來。」
「這個孩子,我不會要的。」
但宮中戒備森嚴。
陸離已經不是刑獄之中那個掌權的陸大人。
李慕風遣人給他淨了身,還將事情告訴了他從前的同僚和仇敵。
這其中,就包括宮中的禁衛軍首領,薛仲。
陸離要出宮去給我弄墮胎藥,卻被他攔住,誣陷陸離盜竊後妃財物,如今是要出宮銷贓。
等我得到消息時,陸離已經被吊在半空中,抽了三十鞭。
他身上的衣衫,大半都浸在血裡,卻還是不肯說出自己出宮的真實目的。
皇後溫婉善良,看著他的目光中透出不忍:
「陸大人,宮中有宮中的規矩,你不說實話,縱使本宮想要救你,也無力回天啊。」
陸離的聲音斷斷續續:「下臣已經說了,隻是……娘娘不肯信。」
「郡主身懷有孕,想吃京城東三街的青梅蜜餞,故而下臣出宮去買。」
「胡說八道!」
薛仲一聲冷笑,甩了甩手裡的鞭子,
「宮中什麼蜜餞吃不到,需要你出宮去買?這些天各位娘娘接連丟失財物,我看就是你偷的,想拿出去變賣!」
「皇後娘娘。」
我攏著披風,站在一旁,目光凜然地看著他們。
「你們要處置我的人,是不是要先經過我的同意?」
皇後笑了笑:「寧舒郡主身懷有孕,該留在宮中安胎的,怎麼過來了?」
我不想和她廢話。
倒認出了她身後站的宮女。
那天夜裡,正是她用兩袋金子,撬開了老太醫的嘴,獲知了我懷孕的真相。
我見了她不行禮,皇後的臉色沉了沉。
我隻當沒看到,劈手奪過薛仲手裡的鞭子,一鞭抽在他臉上。
「柏清川為了你們這群人,戰死在北凌關,你們就這樣攀誣他過去的屬下?」
我冷冷地說,「陸離跟在我身邊這麼久,我賞他的東西不計其數,需要去偷哪位娘娘的東西?既然說了他是偷盜,那贓物呢,誰搜出了贓物?」
沒人答得上來。
我自顧自走過去,替陸離解了繩子。
他勉強站穩了身子,低聲說:「郡主不必為了下臣如此。」
「閉嘴,回宮。」
「荒唐!周南喬!」
皇後忍無可忍地站出來,厲聲呵斥,
「你不過是一個郡主,本宮是皇後!你可有將本宮放在眼裡!」
我置若罔聞,扶著陸離轉身,正要走,卻迎面撞上李慕風。
他目光落在我扶著陸離那隻手上,眼睛眯了眯,臉色漸漸沉下來。
「朕幾日不進後宮,倒不知皇後這裡這樣熱鬧。」
他面無表情地說,「皇後可知,朕將寧舒郡主接進宮,是希望皇後能好好照顧柏將軍的遺腹子?」
太荒謬了。
在場眾人,無論是他是我,還是皇後和她身邊的宮人,都知道這孩子是誰的。
但卻還是扯出了柏清川。
他生前為大楚奉獻了一切。
死後還是不得安息。
這件事最後的處置結果,是薛仲被降職,皇後被禁足。
陸離還躺在房中養傷時,李慕風著人做了一盤子青梅蜜餞送來。
他坐在我對面,看著我拈起一顆,放進口中。
咽下去後,我抬眼看著他:「今日多虧了你。」
「你的皇後非要找事……若不是你來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辦。」
他怔了怔,眼中湧現出近乎驚喜的神色。
在那層偽裝得若無其事的表象被戳穿後,這還是我頭一次如此和顏悅色地和他說話。
「姐姐不用擔心。」
他試探著來握住我的手,「朕如今是皇上,絕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了你去。」
我強忍住惡心,沒有甩開他,隻是點了點頭,倦怠地垂下眼睛。
「我困了,想睡一會兒。」
10
這天夜裡,李慕風留宿在我宮中。
雖然同榻而眠,但到底什麼都沒做。
即便這樣,對李慕風來說,也是難得。
他開始試著討好我。
但他一點也不了解我,所以用的還是從前在江南時,柏清川用來哄我的法子。
我脾氣不好,說話難聽,動不動就發火。
每每這時候,柏清川就會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我喜歡的小東西。
有時候是一根時下流行的發簪,有時候是我買不到的熱銷話本子。
有時候,是立春燈會上我贏不下來的小鹿燈。
李慕風總像小尾巴一樣跟著我們。
我那時候是有一點點好色的,但偏又情竇初開。
柏清川,他上午習武,下午讀書,並不愛搭理我。
我氣不過,故意去學堂,找了幾個還算俊俏的少年郎說說笑笑。
當天下午,柏清川就來逮我了。
他拽著我的後脖領,把我拎到無人的楊樹林裡,一言不發,惡狠狠地吻住我。
「周南喬,你是不是故意氣我?」
我毫不羞愧地承認了:「是啊,誰叫你隻顧著讀書習武,我給你送點心你都不理會我。」
他抵著我額頭,喘著氣。
漸暗的天色裡,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亮得像是星星。
「不鬧了,等這陣子忙過去,帶你去城郊騎馬玩。」
說完,又從懷裡拿出一個小荷包,裡面放著幾塊油紙包好的荷花酥糖。
是那幾日城裡新開的一家點心鋪子賣的,每日限量出售,天一亮就賣完了。
不知道柏清川是怎麼買到的。
李慕風命人快馬加急,從千裡之外的江南請來了那家點心鋪子的掌櫃。
她已經嫁作人婦,帶著三歲的孩子一起來的。
跪在臺階下,誠惶誠恐地說:「皇上和郡主能喜歡民婦做的點心,是民婦的榮幸。」
李慕風讓她做了一碟荷花酥糖。
我說喜歡吃,他就賞了她黃金百兩。
又把今年送來幾匣最好的珍珠和寶石,都給我打了首飾。
還有京城書局賣得最好的話本子,一箱一箱往後宮裡送。
他始終不明白。
我並不喜歡荷花酥糖,也不喜歡金銀首飾。
從前收到這些會高興,隻是因為那是柏清川送我的。
盡管如此,我還是笑著收了下來。
看他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明媚,帶著從前隻對柏清川才有的笑意。
那天晚上,李慕風來同我一起用晚膳。
我在小竹筐裡挑著布料,頭也不抬地問:「李慕風,你喜歡什麼顏色?」
他僵在原地,像是不敢置信:「姐姐要做什麼?」
「禮尚往來,你送了我那麼多東西,我繡個荷包送你。」
我笑眯眯地抬起頭,找出一塊松石色的暗紋錦緞,在他身上比劃。
「隻要你不嫌棄我的繡工。」
李慕風當然不會嫌棄。
從前我送給柏清川的那個荷包,那樣難看。
可他幾乎是用渴求的眼神看著。
甚至問我要過:「南喬姐姐,我上下學堂,也缺一個荷包。」
我大方地摸出一顆碎銀給他:「去城裡最好的荷包店,買個最好的。」
他仰著臉看我。
「想要姐姐繡的。」
我皺著眉,連連搖頭:「扎得我兩隻手的指尖都是針孔,比當初練劍受的傷還多,再也不繡了。」
李慕風眸光一暗,到底沒再說什麼。
前朝御史又開始遞奏折,請他處死我。
我隻當不知道,把自己關在宮裡,專心繡著那個荷包。
李慕風來時,我就對他報以最明媚肆意的笑意。
就好像我真的被這個至高無上的君王,一點一滴的好打動。
在他喝了酒,眼中欲色翻滾時,我也不再拒絕他的求歡,甚至主動示好。
我像一支蠟燭那樣燃燒著自己。
在某個李慕風沒有過來的夜裡。
陸離從偏殿走出來,看我一遍又一遍地洗著自己的手,直到它紅腫,脫皮。
他目光沉痛地看著我,輕聲問:「郡主想做什麼呢?」
我抬起眼睛,微笑地看著他:「陸離,你想不想做皇帝?」
11
九月初六是我的生辰。
李慕風早就說了,要好好地辦一場生辰宴。
在他罰過出頭最狠的岑太傅之後,前朝那些希望處死我的折子已經少了很多。
因為懷著身孕,小腹已經微微凸起。
我不管不顧,盛裝打扮,穿上最漂亮繁復的衣裙,把那些頭飾戴在發髻上。
打量銅鏡裡那張紅顏禍水一樣美豔的臉,忍不住想。
倘若我長得難看一點兒,甚至隻是普通一點兒。
也許李慕風都不會有這樣偏執的念頭。
也不會害死柏清川。
又或者他就不該認識我,不該娶我,就算當不成皇子,當不成皇上,也是名垂青史的少年將軍。
是我害死了他。
我應該為他償命。
生辰宴這天,我沒有喝醉。
可夜裡半夢半醒間,竟然又見到了柏清川。
這一次,他的身上已經沒有寒氣。
而是帶著剛才宴席上殘留的桂花酒香。
他輕輕撫過我的臉:「這麼久沒來見你,你就沒有想過我嗎,喬喬?」
我往後縮了縮:「柏清川,我會給你留一個血脈相承的孩子,也算對得起你。」
「那我呢?」
我垂下眼:「你分明知道的,我就是喜歡長得好看的男子。如今你已經死了,那麼不是你也行。」
「何況你給我的東西,別人都能給我。」
柏清川的動作停住了。
他站在月色鋪陳的大殿裡,深深地凝視著我。
片刻,唇邊綻開一點笑意:「也好。」
「喬喬,見你幸福,我也可以安心了。」
眼前光影流轉。
柏清川已不見人影。
我知道,李慕風再也不會扮作柏清川來找我了。
就算他和他有著一張八分相似的面容,但李慕風實在是恨極了柏清川。
年少時學兵法之道,治國之論,他總是比不過柏清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