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又道:「可憐。」
我茫然地看著他:「我爹說,烏鴉本來就是蠢笨的,祖輩都是這樣,這是天性,正因如此大家才群居在一塊,遇事互相幫助,鄰裡友善,從無壞心,這難道不是優勢?」
「鳳凰族能放心地將交易原石任務交給我們,不也是因為我們蠢笨嗎?笨鳥才會格外用心呀,殿下說我們可憐?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一點也不可憐啊。」
「我們在崖下有茅屋,身上長蓑羽,還可以用原石跟鳳凰族交換食物,我們的族人生活得很好,大家每天都很開心的。」
我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心中忐忑,不解地看著大殿下。
他卻輕笑了一聲,望向我的目光中含著憐憫:「鈴鐺,你不懂。」
我當然不懂,以我當時的那種腦殼,怕是永遠也猜悟不出什麼的。
所以我順勢地低下頭,又變成了一隻忐忑的傻鳥:「殿下,我以後會離你遠一點的,絕不惹你煩心。」
大殿下先是沉默了下,繼而嘆息一聲,聲音竟少了許多冷淡和疏離,他道:「你不一樣的。」
怪哉,他說的那些話,我是越來越不懂了。
哪裡不一樣?因為我是鳳後身邊長大的?沒族人們那麼蠢笨?
肯定是,大殿下如果這麼認為,我還是頗為高興的。
因為我烏鈴鐺,在癲崖時便是整個烏鴉部族的驕傲。
大殿下不知給我用了什麼樣的仙草,我的臉日復一日地好了,竟沒有留疤。
負傷的大殿下和爛臉的我,都恢復如常了,這真是可喜可賀的事情。
隻是不知為何,打這以後,燦陽公主有日子沒到雲霄神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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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朝薇姐姐也很少到這紫元宮來。
我有次在門外看到了她,她道是鳳娘娘遣她來送東西的。
東西放下她便匆匆走了,連話都不願同我多說。
她看我的眼神變得怪怪的。
烏鴉蠢笨,也遲鈍,我竟沒有察覺出異常。
大殿下近來時常外出,有時好多天才回來一趟。
他去做了什麼我自然是不會知道的,他也壓根不會告訴一個鴉奴。
我在紫元宮的日子,不知不覺就這麼過了一年。
好消息是我沒那麼怕大殿下了。
興許真如他所說,我在他心中與尋常鴉奴不同吧,他同我說話時,雖仍是那副不冷不熱的神態,但話卻逐漸多了許多。
殿下在殿內時,香爐嫋嫋,我也能乖巧地看著他,好奇地問一句「星辰樹為何比我們老族長還禿」了。
大概是我話逐漸多了些,他偶爾也會勾勾嘴角,啼笑皆非地看著我。
我同他道:「我大哥叫烏哈,我小時候他常帶我去崖上,教我怎麼飛,怎麼俯衝而下,每次我娘找我們Ṫú⁶,都會衝著天上大喊——哈哈哈哈哈。」
「我們若是沒有回應,她便疑心是自己聲音不夠大,拉著我爹和我二哥,一起朝著天上喊——哈哈哈哈哈。」
「有一次,好心的鄰居們也幫著喊,我們烏鴉一族都是熱心腸,大家不知發生了什麼,但是都跟著一起喊,整個部落都回蕩著哈哈哈哈哈的聲音。」
「然後聽聞外面傳言烏鴉族瘋了,鳳娘娘還派了人前來查看……殿下,你知道這事嗎?」
「……知道。」
大殿下揉了揉眉心,沒忍住,笑了。
這一年,又到了我回家探親的日子。
恰逢大殿下不在,我便得了鳳後應允,飛回了家中。
也便是這次,大哥和二哥要飛出蓬萊去交易礦石,我激動得不行,也嚷嚷著要同去。
爹娘本來是不許的,他們道人間不是個好地方,有濁氣,還有瘟毒,若是沾染上了,會使我們生黪。
我早就是聽這話長大的了。
我們烏鴉一族,最怕的就是頭上生黪。
這就好比人,最怕得瘟疫一樣。
我幼時是見過一隻生了黪的烏鴉的。
當然,它並不是喝水那隻。
生了黪的烏鴉眼神很可怕,它看著我們,像在看一群異類,冰冷駭人。
它的眼珠泛紅,滴溜溜地轉動,那樣犀利,那樣陰沉,也那樣絕望。
這真的很可怕,我爹說它已經不是一隻烏鴉了,它被黪吃掉了,成了魔。
崔寶兒不會懂,東海蓬萊之邊的暘谷,那棵根莖碩大,高聳巍峨的扶桑樹上,悲憫的神鳥像從來都是兩隻腳,十足。
就像我不懂他口中說的腦子是何物。
那次,我還是跟著哥哥飛出了蓬萊。
因為大哥二哥實在疼我,勸爹娘說烏鴉生黪的機會很小,且近幾年都未曾發生,隻要不脫下蓑羽,不同人類長久接觸,是不會出問題的。
鈴鐺五百歲了,是該出去見見世面了。
於是我同他們穿過了黑瘴林,飛過東海,在人間的霧裡鎮,將蓑羽化作蓑衣,戴上鬥笠,蒙著黑紗,扮作了蓬萊商人。
同我們交易的是鎮上的員外趙缙紳。
聽哥哥說,這是爹之前鋪好的路,趙缙紳很守我們的規矩,將我們視為座上賓。
但我們並未久留,哥哥留下金谷子,我們便帶著礦石回去了。
一來一回,也就十天左右。
也便是這次,海上起了霧靄,我分明聽到二哥在前面喊著——
「鈴鐺!跟緊了!」
可是待我飛過去跟緊了他,他猛地撲稜翅膀,打在我的頭上,將我扇得暈頭轉向。
反應過來時,我這蠢哥哥已經飛遠了。
再後來,我遇到了崔寶兒。
再再後來,大殿下接我回了蓬萊。
回到蓬萊之後,他一直沒有說話,負手立於紫元宮,眸色沉沉。
我心裡頓時又有些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殿下,你不高興了?」
「是。」
「因為鈴鐺嗎?」
大殿下未曾言語,我傻乎乎地以為他在怪我回家時沒有告訴他,趕忙解釋:「殿下一走就是數日,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所以我便請了鳳娘娘應允……」
「鈴鐺,明日隨我去趟暘谷。」
6
東夷有蓬萊,蓬萊有暘谷。
臨海之地,聽得到浪拍礁石,呼嘯聲起。
盤根錯節的萬年古木枝繁葉茂,扶搖而上。
聳立枝頭的神鳥像泛著金光,頸長而白。
神像呈展翅狀,翎羽分明,居高俯視的眼睛,睥睨四方。
那是精衛鳥。
蓬萊所有的神鳥族,自小仰望過的上古神鳥。
大殿下問我:「神鳥像幾足?」
我不解地看著他,答道:「兩足。」
他的神情竟微微釋然,很快又蹙了下眉,道:「你在人間待了三日。」
「對。」
「今後,不要再去。」
大殿下自昨日起,便顯得心事重重,結合這番話,我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什麼,道:「殿下放心,化作人形後我一直跟著哥哥的,沒有跟人接觸,不會生黪。」
我急切地看著他,他亦眸光平靜地望著我,最後伸手摸了下我的頭——
「走吧。」
我們沒有立刻回雲霄神宮。
而是先去了一趟癲崖。
大殿下立於崖上等我,我匆匆地回了趟家。
果真,我爹和娘正急得團團轉,出去尋我的哥哥還未回來。
看到我,他們如釋重負。
我叮囑他們,待哥哥回來,告訴他們明年去青牛村找一個叫崔寶兒的少年。
怕他們忘記,我又對嫂嫂叮囑了一遍,才飛去找了大殿下。
至此之後,又過三年。
我仍舊還在大殿下身邊,紫元宮的星辰樹仍舊沒有結出果子。
我問大殿下:「它都沒有從前那般禿了,也長大了許多,為何還沒結出果子?」
大殿下道:「不曾開花,如何結果?」
「它還會開花?」
「當然。」
「那它為何還不開?」
「神樹非常力可左右,自然是隨心隨性。」
「……我知道它為何不開。」
「為何?」
我猶豫道:「它可能,太孤單了,院裡就它自己。」
大殿下回頭看我,一如從前平靜,聲無波瀾:「鈴鐺,你可以在樹下種花,但不能是午時花。」
「為什麼?」
「它是星辰樹,日月豈可同輝。」
「日和月高懸於天,都可發光,為何不能同輝呢?」
我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
換作從前,也定然不敢這樣同他說話。
可我在他身邊又待了這三年,深知大殿下是真的極好。
他面上冷淡,神情多鬱,話也不多,但當得蓬萊最耀眼的神君。
十洲之內常有妖獸異動,若屬蓬萊管轄之地,鳳帝常派他前去,每次都平定而歸。
其性情穩重,明理知行,又謙卑自牧,自有海納百川的心胸。
這樣的大殿下,逐漸了解之後,我是真的不再怕他。
當然,不怕他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烏鴉比較蠢,認知單純。
我不怕他,自然敢傻傻地與他對視,直看得大殿下笑了一聲,摸了下我的腦袋。
他道:「鈴鐺,日和月,便如同雲與海,注定有跨越不了的距離,永遠不能在一起。」
「我不懂,殿下,這跟我種花有什麼關系,我隻知道星辰樹喜歡我的太陽花,它們不是日和月,也不是雲與海呀,它們隻是一棵樹和一朵花,可以在一起的。」
我懇切地看著他,他望向我的神情含著幾分悲憫,隨後卻又笑了:「對,是我想多了,它們隻是一棵樹和一朵花,你若想種,便去種吧。」
因他這句話,我開心好久,迫不及待地便去尋了那花種。
太陽花易成活,不需精心照料,且開的時候花色繁多。
我摸了摸星辰樹:「這下你可開心了,要趕快開花結果哦,不要辜負我和殿下的心意。」
轉而又對大殿下得意道:「殿下你看,太陽花開了,它會永遠陪著這棵樹,因為它很好存活,是很堅韌的花種。」
此後,我喋喋不休,在花期還採了一捧漂亮的,做了個好看的花罐,放在紫元殿的案幾上。
「殿下聞一聞,是不是很香?」我滿臉期待地看著他。
他頷首看我,雖未真的去聞了那捧花兒,但嘴角勾起,是含笑的模樣。
常言道,樂極生悲。
後來那星辰樹果然沒有辜負我的心意。
它報答我的方式比較特殊,夜深人靜時,於我窗前投下樹影,發出沙沙響聲。
待我揉著眼睛醒來,光腳前去,發現並不是它開花了,而是它生蟲了。
神樹長出的蟲子,看著比長蠻還要肥美,圓滾滾剔透一條,月色下泛著白色熒光,色澤誘人。
當時院裡就我自己,做夢一樣。
夜風吹拂,萬物生長,抬頭可見星空,赤腳踩著花叢。
仙蟲掉落在我掌心,我瞪大眼睛,在要不要留給大殿下的想法中,吞咽口水,一口給吃了。
印象之中,大殿下不吃蟲子,即便是大椿葉下的長蠻。
長蠻在我看來是頂好的仙蟲了,像我們烏鴉一族,大都是見都未曾見過。
我倒是有幸吃過,但萬不及星辰樹上這一條。
仙蟲吞下,我便感覺體內火熱,靈力橫衝直撞,蔓延四肢百骸,又尋不到出路。
我當時真是被這棵樹坑慘了。
以我的修為,壓根消化不了它的蟲子。
後果便是,面紅耳赤的我,暈暈乎乎,腳步虛晃地在樹下轉圈圈。
若說那時的感受,便如同你們人類醉酒一般吧,我大概是醉蟲了。
身子像是踩在半空,腦袋懵懵,偏還保持一絲清醒,很舒服也很愜意。
於是大殿下出現的時候,我已經不在樹下轉圈了,我飛到了樹杈子上,坐在枝頭仰天大笑。
他大概,是被我豪放的笑聲引來的吧。
大殿下站在樹下,玄衣長袍,冷冷清清,聲音染著幾分被吵醒的啞——
「鈴鐺,下來。」
「……殿,殿下?」
我眯著眼睛看他,不住地搖頭,總算確定了不是自己眼花,然後趕忙地便要下去。
結果便是踩了空,掉落在大殿下懷裡。
凌空而下,我啊的一聲,反應過來已經勾住了他的脖子。
大殿下並未放我下來,他抱著我,大概是看出了異樣,眉頭微蹙:「吃了什麼,臉這樣紅?」
「蟲子。」
「哪裡來的蟲子?」
「樹上的。」
我暈暈乎乎地貼著他,不住傻笑:「殿下,你好香,讓我聞聞……」
若是平日,打死我也是不敢如此同他說話的,但那日我不僅說了,還蹭了,一個勁地往他懷裡鑽。
我還嚶嚀了一聲:「真好聞,我好喜歡殿下,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