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才知,星辰樹上長出的蟲子,名為「百靈」。
那當真是極難得的東西。
星辰樹以星辰之力為食,百靈蟲亦是精華中的純粹,吃下之後,若宿主消化不住那靈力,便會逮哪兒鑽哪兒,連心底那點不為人知的念想和理智,也順便被燃燒,叫囂著放大。
我大概是自己也渾然不知,早就對大殿下心生愛慕,藏匿心中。
大殿下身子一頓,繼而呼吸凝重起來,他鉗制住我一隻作亂的手,握於掌心,極輕地笑了一聲:「什麼都敢吃,貪嘴。」
「……殿下,我好暈。」
「嗯。」
「好痒。」
「哪裡痒?」
「心裡痒。」
我再次勾上了他的脖子,拉近了距離,湊上去親吻他的唇。
「……好喜歡殿下,我好喜歡。」
呢喃的話語,似乎也一並燃燒了大殿下的理智,他眸光深深地看著我,眼梢潋滟著薄紅,呼吸也開始紊亂。
然後用手扣住我的腦袋,天旋地轉間,一聲驚呼,我已經躺在了星辰樹下的花叢。
大殿下近在咫尺的臉,鼻尖相觸,我們面對面貼著,他輕顫的眼睫好痒,溫熱呼吸印在我唇邊——
「真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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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
我睜眼看他,順勢又要去勾他的脖子,他卻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又慢慢地與我十指緊扣。
「乖,你要老實一點,我怕傷到你。」
低沉的聲音,含著誘惑的沙啞,我恍惚又想起初到紫元宮時,為他清理傷口,他輕扣住我的腦袋,帶入自己懷中時說的話——
「我怕傷到你。」
過後我才知,浴火重生過的鳳凰,情動時有多危險和癲狂。
他本就是一團火,如燃燒著的烈焰呼嘯不止,可一寸寸將人灼燒,焚燒殆盡。
烈焰不止,周而復始。
親吻時,他隱忍克制。
分明控制得分明很好,也很溫柔,可後來又不知為了什麼,睜眼望向我的眼睛,殷紅一片,染了幾分癲狂。
然後發了狠地吻我。
仔細想來,他應是那時發現,我根本不會被他灼傷。
很奇怪,我嚷嚷著說熱,那團火可將我燃燒,竟傷不到我。
烏鴉,烏鴉。
蓬萊的烏鴉,生來蠢笨,所以即便時隔三年,我仍不會去想崔寶兒口中的腦子,到底是什麼。
便如同我那時不知,大殿下所說的日月不可同輝,究竟是何意?
雲與海的距離,究竟有多遠,是不是真的,窮極一生也無法跨越。
我隻知,星空浩瀚,萬物生長,太陽花盡數盛開,花香滿地。
而我眼前,隻有一個大殿下。
7
鳳凰神鳥族近來發生了一件大事。
鳳帝嫡子虞陽君,要娶一隻烏鴉。
此舉無疑引起軒然大波。
蓬萊最年輕的神君,端如天上明月,英明神武,且血統高貴。
本該嫁給他的,是丹雀族的朝薇姐姐。
烏鴉配鳳凰,簡直可笑。
鳳帝鳳後還未表態,丹雀族和金雕族先鬧了起來。
因那囂張跋扈的燦陽公主,氣惱著也要嫁給大殿下。
她道:「若是丹雀族的朝薇公主也就罷了,烏鈴鐺那賤鴉奴,憑什麼!她算什麼東西!」
整個蓬萊的氛圍都很緊張,我整日在大殿下身邊惴惴不安。
他淡然地握住了我的手,輕笑:「怕什麼,有我在。」
幾日後,事情莫名地開始混亂。
話說我們烏鴉一族,在蓬萊地位卑微,處境也不好,卻也不是甘願被稱為鴉奴的。
鳳凰族可以叫我們鴉奴,因為我們感激他們,奉他們為主,忠誠於他們。
但是其他部族……呵呵。
我們蠢,我們卑微,但不代表我們很弱。
畢竟能夠飛出蓬萊,穿越黑瘴林的,除了鳳凰族,也就隻是烏鴉一族了。
癲崖下的烏鴉部落,實則數量龐大,因為烏鴉很能生,並不像其他神鳥族那般金貴。
是以燦陽公主說的那番話,不知何故,被添油加醋地傳到了烏鴉部族。
而我烏鈴鐺,一向是族裡的驕傲。
他們堅信我在鳳後面前很得臉,鳳後很喜歡我。
大哥二哥最先惱怒,高呼一聲欺鴉太甚!蓑羽化作翎毛,嗖的一聲一飛衝天。
爹娘和嫂嫂緊跟其後,也跟著飛了出去。
繼而左鄰右舍,叔嬸大伯們,二話不說跟著衝。
他們還把老族長架了出來,老族長顫巍巍地披上翎羽,說了句「得為孩子們做主哇」,然後也跟著飛了。
烏鴉是很團結。
最終整個部落的烏鴉,鋪天蓋地地聚集在天上,黑壓壓一片如烏雲壓頂,齊刷刷飛去了金雕族。
他們包圍了金雕族,二哥怒目相視,身上的毛都炸了——
「把你們公主叫出來!罵誰賤鴉奴!說我們烏鴉算什麼東西?你們金雕族又算什麼東西!把你們族長叫出來!講清楚誰是一坨屎!」
「平時說我們蠢也就算了,蠢是我們的天性,罵我們鈴鐺賤鴉奴,說我們是一坨屎,給你們臉了!」
「就是!真以為我們怕你們吶,我們是蠢,不是慫!」
「除了鳳凰,我們誰也不服!鳳娘娘最喜歡我們鈴鐺了,憑什麼被你們欺負!」
「你們才是一坨屎!金雕族!一坨屎!」
族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情緒激動,連老族長也顫巍巍地說:「這波兒屬實是該給個說法啦……」
族人們鬧事的消息傳到雲霄神宮時,我正跪坐在大殿下身旁,聲音都抖了起來:「殿下,我害怕。」
害怕之中,大概也夾雜著心虛吧。
他們從不知道,我在雲霄神宮也僅是一隻鴉奴,並不是烏鴉部落最有出息的一個孩子。
他們奉我為明珠,以我為榮,我卻實則是魚目,惶恐不安。
最終,烏鴉族和金雕族打起來的消息又傳過來時,我哇的一聲哭了。
據說那日,我哥哥他們盛怒之下,逮著燦陽的哥哥,把他身上的雕毛都給薅光了……燦陽公主哭得比我還大聲。
她哭嚎道:「我沒有!我沒有罵你們是一坨屎!我隻罵了她烏鈴鐺……」
我哭的時候,瞥見了大殿下,一向冷靜自持的他,竟然在笑。
他還笑得那般賞心悅目,心情頗是愉悅的樣子,隨後卻又伸手抹去了我臉上的淚,嫌棄道:「傻瓜,哭什麼。」
烏鴉族和金雕族的那一場混戰,簡直驚呆了整個蓬萊的神鳥族。
因為我們卑微慣了的,向來老實,沒想到跳起來咬人的時候那麼猛。
大家仿佛這才發現,金雕很厲害,但烏鴉數量更多,隊伍如此的龐大,如此的團結,也如此的——蠢。
什麼解釋,什麼誤會,他們壓根不聽,抡起膀子就是幹。
這一幹,隔壁的丹雀族沉默了,鳳凰族也沉默了。
硬生生給我幹出了個嫁給大殿下的機會。
不知他們是如何商議的,鳳凰族最終的決定是,把我和朝薇姐姐,一同嫁給大殿下。
烏鴉在蓬萊,始終是難以上得了臺面的,能爭取到這樣的機會,實屬不易。
如此,我們全族都很滿意,感激涕零,烏壓壓跪了一地。
我娘他們簡直開心得要暈過去了——
「我們鈴鐺要嫁給鳳凰了,她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隻烏鴉!」
事件至此,塵埃落定。
如若那日我沒有聽到朝薇姐姐同大殿下說的話,想來這故事的結局,也該落下帷幕。
我會和朝薇姐姐一同嫁給他,將他們當作生命中值得守護的人,永遠忠誠於他們。
可惜,不知從何時起,朝薇姐姐待我的態度,早已發生了變化。
我親耳聽到她來到紫元宮,哭著對大殿下說:「殿下不是已經證實了鈴鐺就是一隻普通的烏鴉,世上已無東皇鍾,她沒有價值了,為何還要將她留在雲霄神宮?」
「殿下明明最討厭鴉奴的,怎麼會想要娶她?您一定還有其他目的,對不對……」
我站在門外,聽到大殿下不悅的聲音,他一向冷靜,此刻也僅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課語訛言,你可知後果?」
朝薇姐姐立刻閉了嘴,面色慘白。
待她走後,我蹲在門外,滿腦子都是她那句鈴鐺就是一隻烏鴉。
大殿下喚了我一聲。
我走進去,跪坐在他面前。
他笑道:「都聽到了?」
我點了點頭,困惑地問他:「殿下,東皇鍾是什麼?」
「上古邪器,可毀天滅地,吞噬諸天。」
「那,跟我有什麼關系?」
「沒有,莫要聽她胡言。」
大殿下聲音緩緩,眸光溫和,「鈴鐺,記住,你就是一隻烏鴉而已。」
我當然知道我是一隻烏鴉,可我不知道他們為何要這樣強調。
笨烏鴉覺得困惑,但也僅是困惑,過後,也就忘了。
不久後,我便又回了烏鴉部落。
這一次,待得時間久了一些,因為大殿下近來很忙,常不在紫元宮。
我們烏鴉部族可熱鬧了,又有新人成婚,娘還告訴我,嫂嫂懷孕了,不久我便要當姑姑了。
族人們載歌載舞,又在舉著火把祈福。
我同二哥坐在一塊,看著耀眼的火光,咧嘴傻笑。
我道:「二哥,我都要嫁給大殿下了,你怎麼還沒娶媳婦?」
大塊頭的二哥,撓了撓頭:「鈴鐺,沒有姑娘喜歡我。」
「……我覺得,很快就有了。」
「我也這麼覺得!」
二哥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笑完之後,我又冷不丁地問他:「哥,你知道東皇鍾嗎?」
「不知道,那是什麼?」
「那你知道腦子嗎?」
「不知道,那是什麼?」
「嘿嘿,我也不知道。」
8
大哥二哥他們又要飛去霧裡鎮了。
這三年,他們不僅同鎮上的趙缙紳交易,也同青牛村的崔寶兒交易。
大哥說,崔寶兒帶動了全村一起採礦石,這小伙子很能幹,也很機靈,採出來的石頭成色都很好。
倒是趙缙紳,這些年有些滑頭,帶回來的礦石裡總摻雜著幾塊普通的石頭。
我聞言來了興致,又要同他們一起飛過去。
大概是覺得我快要嫁人了,也可能是我馬屁拍得到位,他們當真又帶上了我。
三年,霧裡鎮一點未變。
臨近東海數百裡的那片荒野,我又看到了曾經蹲過的那棵老樹。
它更幹枯了,蕭索孤零。
人間很是熱鬧,集市叫賣聲一片,人來人往。
我們同趙缙紳交易完畢,隨後便趕往了青牛村。
臨行之前,趙缙紳那老頭問,為何貴客需要的石頭數量,不似從前那麼多了。
大哥隨口敷衍了句,而後起身離開。
青牛村依山傍水,果真是個秀麗的地方。
我見到了崔寶兒。
但是他並未認出我。
我們來人間的時候,蓑衣鬥笠,黑布蒙面,從頭到腳,是遮得嚴嚴實實的。
他們稱我們為蓬萊商客,畢恭畢敬。
看得出,世人是有些怕我們的。
因為民間傳聞,蓬萊商客,大霧四起時方至,他們住在離神仙最近的地方,脾氣不好,會法術,暴怒起來也會殺人。
這傳聞,大概是因為曾經有人在我們回程時偷摸跟著,然後自此失蹤。
青牛村的人很熱情,也很能幹。
我看到身穿青衫的崔寶兒,在人群之中,從背簍裡挑選出好的礦石,不好的便隨即扔在一邊。
他沒從前那般邋遢了,臉洗得幹淨,頭發梳得整齊,兩道濃黑桀骜的眉毛,襯著星星一樣的黑眸。
是個很好看的小哥哥。
村民在挑選礦石,哥哥他們在檢查村民挑出的礦石。
然後二哥突然叫了我一聲:「鈴鐺。」
人群之中,崔寶兒猛地抬起了頭,他的眼睛更像星星了,亮得出奇,閃著不可思議的光。
二哥遞給我一塊形狀奇特的小圓石,問我像不像小鈴鐺。
我噗地笑出了聲,連連點頭:「像,太像了。」
崔寶兒聽到我的聲音,將手上的石頭放回背簍,想要走過來。
二哥攔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