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炎沒說話,將那份寫了名字的紙箋折好,擱在燭臺上點燃,推門走了出去。
冷冽的風呼嘯而來,街上黑沉沉,空蕩蕩的,沒有十裡燈火,沒有大雪下紅裙嫣然的明麗少女。
等到回過神來之時,祁炎已經避過巡夜的侍衛,潛入了紀初桃的寢殿旁。
紀初桃寢殿周圍有那霍謙的侍衛蹲守高處,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他並未翻-牆上屋檐,而是從抄手遊廊入內,熟稔地避開內侍,將自己藏在寢殿後窗的陰影中。
他並不是去見紀初桃,隻是確認她的病有無大礙。他抱臂靠在黑暗中,任憑北風呼嘯,神情冷冽地想。
“咳咳!”屋內傳來幾聲熟悉的咳嗽聲。
她怎麼還在咳?祁炎皺起了眉。
吱呀——門開了,是宮婢端著藥碗進去,哄她喝藥。
細碎雜亂的交談,紀初桃說了句什麼,宮婢無奈道:“殿下先喝藥,明日奴婢們再去買,可好?”
又是一陣窸窣,隨即宮婢驚呼起來:“殿下吐了,快傳太醫來!”
“是藥太苦了,殿下受不住……”
聞言,祁炎眉頭皺得更深些。
許久,殿中的紛亂總算平歇,燈滅了。
“……方才殿下鬧著要吃糖葫蘆,可這個時候,去哪裡買糖葫蘆呢?”宮婢們輕手輕腳地掩門退出,低聲交談著走遠了。
風吹過,後窗的陰影外空蕩蕩的,已沒了祁炎的身影。
那晚,宋家酒樓發生了一件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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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東家關系極好的那位黑衣公子深夜造訪,既不是來找東家,也不是來吃宵夜,而是讓廚子想法子做了幾串糖葫蘆,一聲不吭地帶走了。
第二日,天晴。
馬上到了年關,食邑上交的肉食賦稅,以及府中需要採辦的年貨繁多,進賬出賬皆是大數目,須得長公主本人親自過目落印。因此一大早,晏行就拿著賬簿和禮單前來求見紀初桃。
剛走至殿前,晏行便看見到門外雕欄的醒目處擱著一個油紙包,走進一看,方知是七八根紅亮剔透的糖葫蘆。
“奇怪,零嘴怎會出現在這兒?”
他左右四顧一番,見無人認領,便猜想是哪個下人替紀初桃買來的,畢竟隻有主子的東西,才會這樣隨意擱放。
送東西之人應還有別的要緊事,來不及將此物送進殿就走了。想到此,晏行便將糖葫蘆一並帶進了殿。
見到吃食,紀初桃果然很高興,臉上氣色紅潤了不少,笑吟吟看著晏行道:“晏先生怎知本宮想吃這個?難為你一大早買來。”
晏行一怔,剛要解釋,紀初桃卻是嗅了嗅糖葫蘆的甜香,岔開話題道:“是要採辦年貨了麼?”
晏行也就避開糖葫蘆的來歷,答道:“是。宮裡的意思,殿下今年剛喬遷建府,年宴理應隆重熱鬧些,採辦的東西很多。”
“正好今日天晴,太醫說本宮大病初愈,要多出去走動走動。”紀初桃合上賬簿,微笑道,“有勞晏先生準備準備,本宮和你一起去街上採辦,叫上……”
她本想說叫上祁炎一起,可是祁炎都十來天不曾找她了。
“叫上什麼?”晏行久久沒有聽到她的下文,笑著問道。
“唔……沒什麼。”紀初桃微微嘆息,她還記得二姐的叮囑呢。
……
年關時節,十字街的燈籠都換了簇新的紅色,青檐殘雪,熱鬧更甚往昔。
說是採辦年貨,晏行自然不會讓紀初桃跟著一起勞累,而是帶她逛了逛市坊間新年的熱鬧場景,看個新鮮。
糖果子鋪前人多,晏行便抖開折扇,伸臂護住紀初桃,不讓她被人流衝撞到。
他生性風雅,一柄折扇在他指間靈活轉動,可以隨意抖開或合攏。
紀初桃覺得他轉扇子的動作十分好看,便好奇道:“晏先生的扇子,是如何轉得這般靈活好看的?”
晏行一笑,將展開的折扇拋擲空中轉了個漂亮的花,又順手接住,大方道:“殿下想學,可要在下教您?”
紀初桃有些興致,想了想,點頭道:“好呀。”
與此同時,街道的另一邊,一黑一白兩名武將漫步而來。
“你是說,你沒去找三公主,三公主也沒來找你?”宋元白摸摸下巴,皺眉道,“沒可能啊!以我浪跡花叢多年的經驗,當一個女子開始在意你的時候,適時的距離能讓她更牽腸掛肚,怎會……”
說到這,宋元白恍然,拍著祁炎的肩道:“我知道了!定是三公主太害羞,便是心急如焚,也不好意思主動來尋你!”
送了糖葫蘆後石沉大海的祁炎滿心不耐,冷冷瞥著宋元白:“最好如此。”
“你有過女人麼?沒有罷。知道女人的心思麼?不懂罷。聽我的準沒錯!”說著,宋元白指了指街邊賣胭脂水粉和玉飾的攤位,“現在估摸著火候也差不多了,你送個信物之類,在三公主最胡思亂想之際給她一個驚喜,她定會對你死心塌地,百依百順!”
祁炎皺眉,在攤位前站定。
那些胭脂水粉他不感興趣,玉飾做工粗糙,想必紀初桃也看不上這等俗物。想了想,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個雕花的銀質長筒上。
“公子好眼力!這可是西域產的千裡鏡,能望見百丈之外的景物,是個稀罕物!無論是送人還是自己用,都是絕妙!”小鋪老板攏著袖子,將此物吹得天花亂墜。
祁炎拿起千裡鏡,擱在右眼處試了試,的確能看清遠處的細節,連十丈開外酒旗上的小字,還有路過行人的臉皆是一清二楚。
有了此物,再想要獲知紀初桃的動靜,或許就不用翻-牆躍瓦了……
忽然,他的動作一頓,千裡鏡對準了糖果鋪子前,霎時氣勢一凜,如陰雲聚頂。
千裡鏡圓圓的小視野中,隻見宋元白口中那個會對自己“死心塌地”的紀初桃正站在另一個男人的身邊,兩人相對而立,近在咫尺,正含情帶笑地把玩著同一把扇子!
第28章 取代 晏府令會不會取……
冬日的陽光是綿軟溫和的, 落在屋檐上,斑駁的殘雪閃耀著金子般的碎光。
晏行的手算是頂好看的,不似祁炎那般寬大有力, 但也算是修長白皙,轉動扇子時, 儒服的衣袖輕輕飄動, 別有風雅之態。
“扇子呈閉合狀態之時, 殿下可用拇指食指捏住扇柄末端, 繞過中指,再從無名指往回轉……這樣,借用手腕巧勁, 回到中指時抖開,將扇面拋起,落回掌中, 恰似雀尾開屏。”
行人較少的道旁, 晏行示範了一個相對簡單且優雅的轉扇動作,然後將折扇合攏遞到紀初桃面前, 笑著道:“殿下來試試?”
紀初桃握住扇子的另一端,接了過來。
她領悟力極強, 扇子雖轉得有些慢,但指尖靈活,別有一番文雅可愛之意。隻是腕上力度稍稍不足,拋扇子時角度有誤, 沒能接住。
一時風起, 吹得人衣袍翻飛,紀初桃眼睜睜看著扇柄在她指尖打了個滑,扇面歪歪扭扭朝一旁飛去。
正暗自驚呼, 卻見斜地裡修長的胳膊伸來,戴著玄黑護腕的手穩穩地接住了那柄扇子。
風停,浮雲掠過,在檐下投下一抹靜謐的影子。
紀初桃順著那隻手往上看,見著了祁炎冷峻英挺的面容。陽光給他高大的身形鍍上一層金邊,卻化不開他那如墨深沉的眼眸。
紀初桃沒想到會在街上遇見他,微微驚異,望向他的眸光澄澈,輕聲道:“祁炎?”
半個月沒見,初雪的那個夜晚仿佛已成了遙遠的過去。可隻要他站在面前,那場煙火下欣喜與慌亂交織的“敗局”,便爭先恐後地浮現腦中。
祁炎將扇子攥在手裡,並未歸還,冷冽的眼眸掃過晏行,然後輕輕落在紀初桃身上。
貴氣明麗的少女今日穿著藕荷色的冬衣,裹著雪貂毛的鬥篷,這樣顏色的妝扮常人難以駕馭,濃一分顯俗,淡一分顯黯,但穿在紀初桃身上就剛剛好,更顯得膚□□致,見之可人。
病一場,她好像瘦了些。
可是,原來她也會對著晏行笑,就好像當初對他一樣。在她眼裡,自己和晏行或者別的男人終究沒有不同。這種感覺真是糟糕。
“好巧,殿下也在這。”祁炎壓抑住起伏的思緒,喑啞道。
“是呢。”紀初桃微微一笑,“祁將軍在此處作甚?”
“隨便闲逛。”他垂下了眼。
紀初桃輕輕“噢”了聲。她本來還擔心祁炎在自己府中無聊,現在看來,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沒有她,祁炎照樣能過得很好……
她本想要回那把扇子,畢竟是晏行的東西,可才剛張嘴,便見祁炎淡然將手負在身後,扇子也跟著藏去了身後。
祁炎皺著眉,輪廓冷峻,紀初桃反而不好開口。
晏行本人卻是毫不在意,笑問道:“殿下不是還要去吃西街的茶點麼?現在正是好時機。”
“啊,是。”晏行一提醒,紀初桃倒想起來了。
祁炎嘴角一揚,眼裡卻沒有笑意,清冷道:“晏府令倒是能幹,管理公主府中事,還要管公主身外事。”
晏行淡淡一笑:“那也好過有些人什麼都不管,連殿下病了也不聞不問好。”
祁炎握著扇子,淡淡道:“但至少,我不會越俎代庖,將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拿去給主子邀功。”
晏行一愣,莫名想起了那包擱置在寢殿外的糖葫蘆。
兩人一來一回,雖然面上和諧,但紀初桃卻嗅到了莫名的火-藥味。
祁炎好像,不太喜歡晏行呢。
一個是自己的府令,一個是重要的客卿,紀初桃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似乎幫著誰都不太好。
想了想,隻好岔開話題道:“那……就不吃茶點了,本宮也累了,回府去吧。”
晏行自然笑著應允,朝著祁炎一攏袖,是紀初桃喜歡的那類溫潤公子。
祁炎隻覺得刺眼。
待紀初桃跟著晏行離去,祁炎站在原地,喉結幾番滾動,手中的折扇被捏得嘎吱作響。
他閉了閉眼,反手揪住身後那道鬼鬼祟祟試圖溜走的身影,咬牙道:“宋、元、白!”
因為好奇祁炎的反應,而跟過來看戲的宋元白被逮個正著,擠出一個訕笑:“哎,在呢在呢!”
祁炎望著宋元白,冷冷一笑:“她太害羞?”
“……”
“死心塌地?”
“……”
“百依百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