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書同若無其事地擺手:「anyway,這不過是唐夫人之前的工作罷了,如今是民國,大家都很開放的!」
裴彥卿怒火攻心,他不知道為什麼平日裡看起來彬彬有禮的發小,會突然這麼沒腦子,當著眾人的面問這樣的問題。
他們是記者,追求真理這本沒錯,卻不能毫無下限地去揭開旁人的傷疤。
尤其是,對方還是一個女性。
無論她強大與否,都不該是被人當眾譏諷嘲笑的理由。
唐小宛從未否認過自己的出身。
但裴彥卿卻對她突然生出了憐憫之意。
孫書同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徹底惹惱了他。
「你要跟她道歉!」
裴彥卿強忍著怒意,他始終不願相信發小是這般毫無底線的人。
「道什麼歉?彥卿,她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個女人,更何況,連她自己都不在意這件事,你又何必生氣?」
孫書同吐了一口煙圈出來,懷裡還摟著一個女孩子,笑得很像個徹透徹腦的紈绔。
「不就是個妓女,能跟咱們見上面都算是給她臉面了……」
孫書同還在大言不慚地說著話,沒想到向來溫和謙遜的裴彥卿竟然破天荒地揮拳打了過來。
孫書同捂著臉罵了一句:「裴彥卿你瘋了?」
其他人拉架的拉架,隻是裴彥卿卻絲毫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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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她道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執著著要讓孫書同一定去跟唐小宛道歉。
他也知道,自己跟唐小宛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可他受不了有人侮辱她。
在那雙魅惑人心的眼睛背後,明明藏著一道溫柔。
所有人都說她狠辣。
裴彥卿卻覺得,能救治快要病死的女人,並且幫她找到了女兒,還收養了唐敏,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一個心狠手辣的蛇蠍女人呢?
他還記得,那天他第一次採訪完唐小宛,去洗手間的時候偶然間遇到了她。
她背對著蹲在地上,逗弄著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野貓。
周圍人來人往,隻有她,穿著旗袍,身姿婀娜,就那麼隨意地蹲在地上,腰肢纖細,卻讓人不敢生出半點旖旎之心。
唐小宛伸出染了紅指甲的手指,戳了戳小貓的頭。
「哪裡來的小東西?當心被人一腳踩死!」
裴彥卿心裡一個緊張,很怕她會親自把貓給踩死。
卻沒想到,下一瞬,唐小宛對身邊的人說道:「找個人,給它洗洗澡,髒死了!」
唐小敏一臉嫌棄,甚至還把手指在旗袍上擦了擦,仿佛那隻貓帶著什麼病毒一樣。
可那雙眼睛裡閃爍出來的,分明是歡喜。
這樣一個口是心非的女人。
這樣一個內心柔軟的女人。
憑什麼要被人無緣無故地嘲諷?
憑什麼?
19
唐小宛聽到喧鬧後趕過來的時候,裴彥卿揪著孫書同的領子,把他摁在了唐小宛面前。
「道歉!」
他執著得像頭犟驢,跟以往矜貴羞澀的模樣千差萬別。
孫書同滿臉青紫,不知道是被打怕了,還是不想再繼續丟人現眼,隻能蚊子哼哼似的跟唐小宛道了歉。
裴彥卿這才放開了他。
唐小宛使了個眼神,就有人一路跟著孫書同,直Ţű²到把他送回家。
這也是春風歌舞廳的規矩之一,出了打架的問題,一定要把人安全地送回家,隻要不是死在春風歌舞廳就行。
「過來。」
她對著裴彥卿說道。
裴彥卿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低著頭,老老實實地跟在唐小宛身後。
身型高大年輕的男人,和瘦小卻風情萬種的女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為什麼打架?」
唐小宛對著裴彥卿,更像是在訓斥一個不聽話的學生。
裴彥卿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是如琢的哥哥,如琢又跟唐敏是好朋友,按理來說,你該稱我一聲唐姨。」
這句話唐小宛說出來都覺得燙舌頭。
他們兩個不過差了三歲,她卻變成了長輩。
可惜了,唐小宛並沒有當長輩的經驗,畢竟唐敏聽話又乖巧,從來不會給她制造麻煩。
有隻小貓正「喵嗚」著在唐小宛腿邊轉圈圈,唐小宛很不客氣地把它一腳踢翻了,可小貓爬起來後又貼了過來。
沉默在兩個人之間蔓延。
唐小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在看到裴彥卿打架的時候,內心竟然湧上了一股躁動。
她不想自作多情,可偏偏裴彥卿硬要讓她胡思亂想。
「我不!」
男人罕見地拒絕了唐小宛。
空蕩又奢華的待客室裡,隻有兩人一貓,即便門口有守衛,可裴彥卿也覺得這是難得的私下相處時間。
「你不什麼?」
唐小宛有些不耐煩,她本就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若對方是吳四爺,恐怕唐小宛早就撸起袖子來跟他打一架了。
奈何面前的高大男子,是出身名門的裴彥卿,俊秀又新潮,滿肚子都是新時代的那套理論,完全不講究什麼輩分。
唐小宛覺得自己像是狗咬刺蝟,簡直無處下嘴。
「你隻比我大三歲,才不是什麼『唐姨』!」
裴彥卿面皮漲紅,據理力爭。
唐小宛頭痛扶額,懶得搭理。
「好,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為什麼打架?」
唐小宛隻想知道真相,然後趕緊打發走了這位少爺。
「他出言不遜,我在教訓他!」
裴彥卿昂首挺胸,像是鬥贏了的大公雞。
卻在瞥見唐小宛絲毫不為之所動的神情時,又一下子泄了氣。
「出身能代表什麼呢?女子活著本就不易,倘若時代穩定,家家戶戶安居樂業,哪裡還會有買賣子女的出現?
「這世道本不該如此。
「我們身為新時代的年輕人,理應一視同仁,平等地看待所有人。
「人活一世,追求的,也不過是一份尊嚴!」
「行了行了,別在我這裡講大道理了。」
唐小宛抽了一口煙後,皺著眉頭打斷了裴彥卿的激情發言。
「你就說說你們打架的理由!我不想再聽廢話!」
裴彥卿卡了殼,縱使他有千言萬語,此時此刻也化作了簡簡單單的一句。
「他沒有尊重你。」
隻此一句。
唐小宛驀然回首,看向了那個再次低下頭來的大男孩。
20
尊嚴是什麼?這個問題,在唐小宛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被她遺忘了。
進了春風樓,還要什麼尊嚴?
樓裡的姑娘們,哪個不是打碎了脊梁骨,又一寸寸和著眼淚並鮮血拼湊起來,再重新笑著面對一切?
尊嚴,能當飯吃嗎?能當錢花嗎?能換來趙明義的一小塊大煙膏子嗎?
尊嚴能贏來客人的滿意嗎?
如果唐小宛講究尊嚴,恐怕早就死了無數次了。
她至今還活著,為的,也不過是那一口沒咽下的氣罷了。
跟了吳四爺,這臉面也是她自己掙的。
她不愛他,應該說,唐小宛沒有愛過誰。
去救吳四爺,也不過是感激吳四爺的恩情,她原就不打算活著回來。
若沒有吳四爺護著,恐怕她唐小宛早就淪為了男人的玩物。
從吳四爺娶了她那天起,唐小宛就覺得,自己已經不欠他什麼了。
在日本人那裡的一夜,幾乎成了禁忌。
她若是真要尊嚴,就該回來後一根繩吊死拉倒了。
可她沒有。
她還活著。
她學會了開槍,學會了開車,甚至還會偷偷地槍殺落單的日本人。
可偏偏學不會尊嚴是什麼。
她從未幻想過有誰能夠保護她的那點子微不足道的尊嚴。
不值得,還是不配,唐小宛也說不清楚。
在外頭,誰不恭恭敬敬地稱她一句「唐夫人」?
這是她自己闖下來的稱呼,她不是吳夫人,而是唐夫人。
她可以抬手給吳四爺兩個耳光,卻唯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裴彥卿。
在唐小宛的人生裡,她見過很多男țŭ̀ₕ人的眼神,有渾濁的,有下流的,有不懷好意和陰狠毒辣的。
唯獨沒有清澈如水一樣的誠懇。
她承認,自己怕了。
送走了裴彥卿,唐小宛撥通了孫家的電話,她不想讓孫家誤會裴彥卿,打算全攬在自己身上。
在這世道行走,哪怕不跟他們打交道,但唐小宛要想查出來孫家的電話號碼還是很簡單的。
這是她又一次的多管闲事。
孫家的管家態度倒還算恭敬,孫書同的母親卻不怎麼好說話了。
她對著唐小宛破口大罵,說她不過是個窯姐,憑什麼挑唆孫裴兩家的關系?
用詞極其難聽。
最後,孫母甚至還扔下了一個重磅炸彈,炸得唐小宛頭暈目眩,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你有什麼可橫的?那吳四已經跟日本人同歸於盡了,恐怕你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唐小宛眼前一黑,差點兒暈過去。
21
吳四爺一直恨山崎,這是毋庸置疑的。
唐小宛也恨他,恨到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他。
每一個睡不著的深夜,唐小宛都會開著車一個人在街頭遊蕩。
她不怕死,死或許是種解脫。
可她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死得太快,太簡單。
她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如果遇到落單的日本人,就會偷偷地跟過去,用美色引誘對方。
槍聲響起,地面上隻能看到一攤鮮血。
唐小宛開著車,回到家後洗了澡,才能痛痛快快地睡著。
她仿佛在殺死自己的那場噩夢。
卻唯獨沒想過,吳四爺會為此送命。
「……山崎的頭跟脖子隻連著一層皮,四爺,四爺肚子裡全是子彈,卻還是割掉了山崎的腦袋……」
趙武哭著跟唐小宛描述著吳四爺的死Ṫů₎因。
她看著那個毫無生機已經閉上雙眼的醜男人。
她這一生,因為男人被賣,又因為男人而得到了本不該屬於自己的人生。
最後卻看著這個男人,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再也不會咧開嘴肆無忌憚地喊她的名字了。
唐小宛沒有哭,她甚至很奇怪,為什麼趙武他們一直在流淚,堂堂七尺男兒,怎麼哭得都要抽搐了呢?
有什麼好哭的呢?
她想。
等到了深夜,唐小宛踩著高跟鞋,在吳府的每一寸曾經跟吳四爺共同走過的地方流連。
她突然發現,那個男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這種巨大的失落和恐懼籠罩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