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
好在沒多大會兒,裴彥卿又繼續閉上了眼睛。
後來唐小宛想起來那段時光,總覺得是她為數不多的溫情時刻。
裴彥卿逐漸地好了起來,等能下地了,唐小宛的煙都快要戒了。
唐敏如今小大人似的,她知道唐小宛嘴硬心軟,便慢慢地鬥起膽子來開始管束唐小宛抽煙。
唐小宛這輩子也沒被誰管過,偏偏招架不住唐敏的一泡淚。
得,她要是男人,肯定是個昏君。
裴彥卿走路還不行,需要拄拐。
有時候他就拄著拐,看著唐小宛跟唐敏兩個據理力爭。
「一根,就抽一根!」
「嚶嚶嚶……」
「半根還不行嗎?」
「嚶嚶嚶……」
「我不抽了!你可閉上嘴別哭了!」
「……」
裴彥卿覺得很好玩,跟他記憶中的唐小宛更加鮮活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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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本來還在繼續鬧騰,在看到裴彥卿的時候,唐敏老毛病又犯了,扔下唐小宛,「嗖」一聲就跑了。
唐小宛穿著旗袍,不好扯開胯就跑,便磨蹭著留了下來。
裴彥卿褪去了青澀,這幾年的時光,讓他長成了如今這個成熟穩重外加格外有存在感的樣子。
他變糙了不少,也更有男人味了。
壓迫感也很強,起碼唐小宛想忽略他都困難。
「你好點了?」
她硬著頭皮跟他說道。
一邊說還一邊感嘆,當真是風水輪流轉,誰能想到,有一天她唐小宛還有不敢面對的人。
裴彥卿「嗯」了一聲,繼續定定地看著她,看得唐小宛頭頂都要生煙了。
27
「那你慢慢溜達,我先走了。」
唐小宛火燒屁股似的找了個理由就要溜,裴彥卿很及時地哼哼了起來。
「我腿疼,唐姨扶我可好?」
這聲唐姨喊得讓唐小宛差點兒左腳絆右腳摔個稀巴爛。
簡直如雷轟頂。
人家連「姨」都叫了,唐小宛也不好扔了病號,便隻能磨蹭著湊了過去。
男人跟女人似乎連身上的體溫都不一樣。
裴彥卿渾身溫熱,散發著男人獨有的氣息。
唐小宛皮膚微涼,渾身充滿了女性的溫和馨香。
兩個人心不在焉。
還是唐小宛打破了沉默。
「那些照片,你打算怎麼處理?」
這是個沉重的話題,再多的旖旎也要為之讓步。
裴彥卿個子很高,他的聲音就在唐小宛的頭頂響起。
「我打算登報!昭告天下!」
「為何要如此執著?」
這是唐小宛的疑惑。
「如果沒有侵略,我堂堂中華又何須身處動蕩之中?大屠殺的時候,日本人連稚兒都不肯放過!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個月大的孩子被他們用刺刀挑在半空中……」
說到這裡,話題逐漸變得沉重起來。
「那些被糟蹋被欺凌的女人們,都是我們的姐妹妻子還有親人,若,我不站出來,那麼世人還會覺得日本人並非無惡不作的畜生!
「她們本該活在陽光下接受教育,以後也可以不必拘在家中生兒育女做一輩子的主婦。
「可她們又死在了屠殺中……有的人,還不到雙十年華,我親眼看到她們被欺凌被殺死……
「你知道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我在想,如果那個女人是你,或者是如琢,我該怎麼辦?
「所以,我一定要把這些照片都登出去,我要喚起我們的民族團結,我要我們堂堂正正地活著!」
裴彥卿聲音低沉,大概深陷那段痛苦的回憶。
唐小宛也明白了他在昏迷中為什麼會發出那樣的呼喊了。
眼前的男人逐漸重疊,仿佛跟另一個男人融合為了一體。
唐小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回答哪個人。
她點了點頭,說了一句:「好,我幫你!」
28
「如果文字不能喚醒我們的氣節,或許照片可以。」
周報的頭版頭條就是無數鮮血淋漓的照片。
在日本人的打壓下,印刷排版一直到出版,都在陰暗潮湿的地下室裡進行的。
裴彥卿寫了一篇令人看了就振聾發聩的文章,一字一句充滿了對日本暴行的憤怒。
原本掩蓋在歌舞升平下的不安與掙扎,終於被拿到了臺面上。
那些層層疊疊的屍首,那些大笑著的敵人。
報紙一經發行就引來了一波又一波的熱議,學生們更加密集地遊行,熱血男兒們無不為了國家為了百姓參戰。
日本人都快氣瘋了,他們抓了一批人在鬧市槍殺,看似鎮壓住了,實則早就壓制不住百姓的憤慨。
麻木的民族總有清醒的時刻。
隻可惜裴家卻變成了風口浪尖上的人物。
任何跟裴家有關的,都被搜查過。
包括唐小宛。
領頭的是老熟人,正是當年譏諷過唐小宛的孫書同。
他如今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帶領著一幫手下成日耀武揚威。
唐小宛不耐煩跟他打交道,搜家?想都別想!
真當她是面團捏的?
趙武等人端好重機槍,連大炮都沒拿出來,孫書同就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
裴彥卿自知這裡不宜久留,於三日後提出了離開。
「外頭現在危險重重,日本人喪心病狂,你等女子千萬莫要隨意出門。」
說到這裡,裴彥卿話語一頓,然後看向了唐小宛。
他對著她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此次離別,恐怕也不知道何時能再相見。
「我要投身革命,讓我們的百姓再也不需要賣兒賣女才能存活!
「你們珍重!」
說罷,他便趁著夜色走下了臺階。
身後的唐小宛卻叫住了他。
裴彥卿意外地頓住了腳步,回過頭來,不舍得看向那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為了所謂的理』,失去了性命,值得嗎?」
她的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裴彥卿有些聽不真切。
「值得。」
他是如此篤定。
「為了趕走賊寇,頭可斷,血可流,但是志不能屈!沒有犧牲,何談未來?」
裴彥卿低下頭來,大膽地拉住了唐小宛的手。
跟想象中的柔軟細膩不同的是,唐小宛的手很是僵硬,手心還有薄薄的繭子。
但唐小宛沒有把手抽回,裴彥卿已經很滿足了。
「等以後,女孩們也能大大方方地讀書學習,可以做她們想做的事情,不會再有賣兒賣女的存在,人人平等……」
「那時,我會回來,你等我回來!」
裴彥卿模稜兩可地承諾著。
不知道怎麼了,唐小宛偏偏卻覺得,他像是在說遺言。
裴彥卿大概壓根就沒打算活著回來吧!
她想。
想到這裡,唐小宛破天荒地把脖子上戴了許久的翡翠玉蟬摘了下來。
那枚玉蟬還帶著她的溫度,微微地散發著暖意。
她塞進了裴彥卿的手心裡。
「這是我從小就帶著的玉蟬,以後,若有事你不能親自前來,可讓人拿了這枚玉蟬來找我。」
話說到這裡,就連唐小宛都覺得自己要哽咽了起來。
她想起了吳四爺的死。
借著夜晚微弱的光芒,她努力想要看清對方的容貌,卻發現怎麼也看不真切。
「我等你們回來。」
29
外頭果真打起來了。
跟著吳四爺的那群漢子們,個個摩拳擦掌,唐小宛知道他們骨子裡的血性在翻滾,幹脆開口讓想走的人都走了。
唯獨趙武不肯離去。
「屬下會替四爺照顧夫人。」
唐小宛抬起頭來,看向ŧũₜ了天邊。
一排排南飛的大雁,哪怕有不斷的槍聲,都阻擋不住它們的ƭùₙ飛翔。
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日本人弄了個什麼商會,想邀請唐小宛做代表前去。
唐小宛恨日本人恨到了骨子裡,她怎麼肯?
有人三番四次地跑到家裡砸門,唐小宛掏出槍來把狗腿子的帽子打飛了。
「這次是帽子,下次就是腦子了!」
她很是冷漠地說道。
狗腿子們知道她府裡有重兵器,一時腿軟,七手八腳地逃了。
裴家如風雨浪濤中的小船,因著有了裴彥卿照片一事,很快便逃的逃,跑的跑,偌大的家業,如今也隻剩下空曠的老宅。
裴如琢求到門上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是破破爛爛的,仿佛經歷了一場大變。
唐小宛趕緊把她接了進來。
原來是家中後娘見她還有幾分姿色,準備把她送進親近日本人的大官家裡做姨太太,那大官都四十多歲了,幾乎都可以做她祖父了!
裴如琢什麼性格?又怎麼肯?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來,舉目無親,一母同胞的哥哥也不在,思來想去,她隻能求到唐小宛這裡。
唐敏一見了如琢,頓時就哭了起來。
兩個女孩子抱頭痛哭,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下來。
唐小宛就守著這幾個人過,本打算躲過這陣風頭,卻不想日本人怎麼肯?
日本商會的人來敲門的時候,唐小宛本打算跟他們拼了。
可顧及著府上還有其他人,唐小宛便耐下了性子,與日本人虛與委蛇了起來。
日本鬼子笑面虎,看起來人畜無害,實際上就是個畜生。
他們要唐小宛把春風歌舞廳的股權讓出來。
除非唐小宛腦子讓驢踢了。
更何況,那一條街的商鋪,十之八九都在她的名下,她憑什麼讓給日本人?
一言不合就引起了衝突,日本人是拿了武器硬逼進來的。
唐小宛也不跟他們客氣,大不了同歸於盡!
她讓菊芳帶著兩個孩子躲進了房間。
自己一個人獨自面對日本人。
正在僵持的時候,頭發都白了的趙明義卻跑了出來。
「狗日的小日本,老子殺了你們!」
一邊說,一邊衝著日本人撲了過去。
「敢欺負我女兒!」
趙明義蒼老的聲音不住地叫喊著,仿佛在遺憾那一年他未做到的事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