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隻細嫩溫暖的手在我的頭上試了試,喜道:「桃桃的高熱退了」。
我微微動了動身子,隻覺腦海之中無數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有前世的,還有今生的。
小桃花和孩子們不舍的哭喊聲好像都還在耳邊縈繞,我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具身體的原主人貪玩墜湖之後大病了三天,醒來芯子便換作了我。
她的爹娘是城裡有名的富商,夫妻恩愛,生活富足。
上頭還有兩個貓狗都嫌棄的調皮哥哥,更是把唯一的妹妹寵到了天上。
我切身體會到了從來沒有感受過的親情。
我想學什麼就學什麼,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生活無憂無慮,日子安逸舒適。
隻是……這裡什麼都好,卻沒有我的相公江得寶。
我一天天地長大,在這一座依山傍湖的城市裡,誰都知道賣胭脂水粉的胡大掌櫃家裡,有一個又嬌俏又能幹的小女兒。
甚至離我滿十六歲還差著月份,提親的人就來了一撥又一撥。
爹娘看著這個也好,那個也不錯,拿著厚厚一摞帖子來徵求我的意見。
我隻是搖了搖頭:「我想再等一等。」
等到四季輪轉候鳥回歸,等到春風輕輕帶著他回來。
Advertisement
既然我都可以再生為人,那麼是不是可以再多一點貪心,我的得寶也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大哥已經娶親生子,這會正在忙外面的生意。隻有爹爹拍著桌子吹起了胡子:「這傻丫頭,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好,不知道一天天在想些什麼!我們商賈之家,難道非要嫁到那些王侯將相院中去受欺負?」
「要我說,妹妹不想嫁人就不嫁咯,咱們家又不是養不起!」二哥不滿地大聲嚷嚷。
「桃桃小時候不是經常磕磕碰碰,還老是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後來去明覺寺裡祈了福才好了的嗎?」娘猶豫片刻後開了口,「要不過幾日我還是帶著她去寺裡上香求個姻緣罷。」
因為前朝戰亂遷移而來的明覺寺坐落於郊外,寺廟周圍種滿了桃樹。三月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紅霞一般的花朵紛飛爛漫,嫣然含笑,前來踏青的遊人也有不少。
二哥陪著我和娘上了香出了寺廟,便順道一起去附近賞花。
我剛拾起一枝掉落在地的桃花,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陣疾馳的馬蹄聲,不知是誰最先開始大喊了一聲:「有山匪,快跑啊!」
頓時氣氛驟變,尖叫聲伴著塵土四起。
湖州城富庶,治安一向不錯。我隻在一年前聽說過東邊的茶府有流寇作亂,沒想到現在竟然到了這裡。
我與二哥他們被慌亂四逃的人群衝散。眼見那群高頭大馬的山匪嘴裡興奮地呼嘯著越來越近,跑是跑不贏了,我趕緊尋了叢灌木勉強躲了進去。
男人雄渾的笑聲、悽哀的求救聲不絕於耳。直到其中一個流寇用刀挑開了枝葉,看見了我蒼白的臉。
他頓時微微一愣,我也愣住了。
我的耳邊再也聽不到一絲人聲和風聲,隻看見江得寶那張在我記憶之中已經有點模糊不清的臉,霎時像被人重新描上了輪廓和顏色,清晰鮮活起來。
我隻需微微抬眼,就能看見他堅毅秀美的下颌線。
面前的少年五官略顯青澀,皮膚黢黑了許多,身上也沒有那種陰鬱的氣質。
可我能感受到熟悉的氣息。
是我的得寶。
我噙著淚,也顧不上面前微微晃動的冰冷刀尖,緊緊拽住他的衣角不放手,顫抖的聲線裡不覺就沾染上了萬分的委屈:「相公……」
他正隨意抓住了我的璎珞項圈往兩邊用力一扯,聞言像被踩住了尾巴的貓,頓時就炸了毛:「你……你亂叫什麼?」
還是同樣的聲調,連說話的語氣都相同。
跟記憶裡細柔晦澀的聲線不一樣,多了一絲少年的清朗。
我抿著唇笑起來。
「小江你還在磨蹭什麼?」一個虬髯大漢跑來,上下打量了我兩眼:「這小娘子姿色不錯,一起帶走。」
「小江」垂下眼眸,看見我還緊緊拽著他的衣服不撒手。
我是生怕我一放,相公就會像以前一樣消失了。
然後又讓我等好久好久。
他思忖了兩秒,然後十分狗腿地一笑:「二當家,這趟我什麼也不要,就把她賞給我吧。」
大漢哈哈一笑揚起馬鞭:「你小子終於也想開葷了。行,你帶上她!」
「誰叫你拉住我耽擱了時間,」「小江」一邊綁住我一邊嗤笑,「這下好了,你要被抓進山寨裡,跑不掉了。」
「相公,」我的眼眶還湿湿的,唇角卻彎起了一個甜甜的笑,「隻要有你在,我不怕的。」
「我看你年紀輕輕的,腦子是不是有那個大病。」他嘴裡嘟囔著,又拿了塊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承認自己現在腦子裡是一團漿糊,被失而復得的喜悅佔據了全部的思考。
江得寶重入輪回,也不記得我了。
但是沒關系,我記得他。
這就是我剛才向佛祖唯一所求,也是上天給予我最好的生辰禮物了。
02
他們把我帶回了深山中臨時搭建的寨子裡。
可能是這一次搶劫的收獲不錯,我即使被蒙著眼關了起來,還能聽到遠遠的歡聲笑語。
我昏沉沉睡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有個人推開竹門走了進來。
他解開黑布,又俯下身子朝我頸間輕輕挨了過來。
「小江」身上溫熱的氣息混雜著燒酒的味道縈繞在我的身體周圍,我好像也被沾染上了幾分醉意,心跳得厲害。
他是要親我嗎?我又緊張又羞澀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他隻是解開了捆住我的麻繩,見我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樣,勾起手指在我額頭上彈了一下:「呵,小小年紀想得倒美。」
我:……
「小江」喝了不少酒,大概也有些發熱,身上的外袍松松垮垮搭在肩上,一身痞氣。
我看到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他,又淚眼朦朧了。
他大概覺得有些好笑:「這不是你自找的嗎,哭什麼?嗯?」
他倒了一杯水,還拿了一根烤熟的雞腿給我。
我肚子早就餓了,接過來一邊哭一邊吃。
「小江」斜睨了我一眼:「就這麼相信我,不怕我下藥?」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相互依偎著的風雪之夜,沉默了一瞬,堅定又乖巧地說:「相公隻會保護我,不會害我的。」
他頓時噎住了。
沉吟片刻之後,他問:「我這幹的可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活路,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抽抽搭搭地回答:「不會錯的。是上輩子,上輩子我們成的親……」
他看見我的神情不似作偽,摸著下巴裝模作樣地想了想:「難怪我看你也有一點面熟,既然上輩子我們都成了親,那就說明該做的都做過了,不如……我們現在重溫一下?」
「小江」一把抱起我就往床上走,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已經脫掉上衣期身壓在了我的身上。
我呆呆看著他戲謔的眼睛,心疼地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他大概沒料到我會這麼主動,整個身體都渾然僵住了。
我隻是難受地又想掉眼淚。
相公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有好多或大或小的傷痕。
他這一世是不是也過得很不好?
明明我和小桃花給他燒了很多很多的紙錢,又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就是為了他來生能過得好一點的。
但是也沒關系,現在我找到了他,以後會加倍對他好讓他不再吃苦的!
我信心滿滿地為自己打著氣,隻是方才微微一動,破爛的小床就「咯吱咯吱」地響。
「小江」盯著我的眼睛半晌,啞然失笑。
他用兩根手指捏開我的手,壓低了嗓音,像極了情人間親密的呢喃,在我耳邊輕輕說道:「別動,外面有人。」
他的氣息緊緊裹住了我,讓我腦子變得暈乎乎的。隻覺得過了好久好久,他才翻了個身拿背向著我。
「人走了,隻有一張被子,將就睡吧。你要是敢打呼、磨牙,吵得我睡不好,我就把你丟出去。」
「相公先別睡啊!能不能先帶我……去小解?」我紅著臉請求他,聲音越來越小。
我也不想第一次見面就這麼尷尬的啊,但是我剛才喝水喝得有點急,現在實在是忍不住了……
外面黑漆漆的,我又不認識路,萬一遇到別的山匪或者大蛇野獸之類的怎麼辦?
「真是麻煩,就沒見過你這麼不知羞的姑娘家,」「小江」冷著一張臉爬起來,毫不客氣地把外衣丟在我的身上,「山裡風涼,自個兒披著。走吧!」
出了門我才看見,這處寨子佔據了一大片挨著山崖的空地,零零星星修了二三十棟簡陋的竹屋,角落處還有些破舊的帳篷似乎也住了人。隻有一條崎嶇的小路通往山下,有幾個彪形大漢守著。
典型的易守難攻。
努力將地形記住之後,我解決完一切,隨著「小江」回了屋。
「這下總可以安安靜靜睡了吧?」他兇巴巴地盯著我。
「對了,」我想起來一件事,小聲地提醒他:「我們上輩子其實沒有……沒有做什麼。那時候你是一個太監……」
「太監?」
「小江」肆意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臉上,咬牙切齒地說:「你是不是一直在耍我?」
「是太監又有什麼關系?我從來就不在乎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一時竟無法找到言語來反駁。
床太小了,我側著身子,像以前無數個廝守的夜晚他抱著我一樣環住他的腰:「相公我不吵你了,好好睡吧,我守著你。」
「小江」:「……」
「把你爪子拿開,再碰我一下就去睡地上!」
相公好兇!
我松開了手,輕輕挨著他堅實的背,保持在一個親密曖昧但又沒觸碰到的距離。
屋外有山間風吹過,樹梢被吹得嗚嗚作響。
我卻隻覺得心中缺失的那一塊被補齊了,待在相公身邊,踏實而心安。
03
相公這一世不叫江得寶,他讓我與其他山匪一樣喚他「小江」。
一個圓臉青年見我們出了屋子,跑過來與他勾肩搭背,一臉壞笑:「昨晚當了男人的感覺怎麼樣?」
小江笑著捶了他一拳:「好得很!想知道什麼感覺你去問嫂子啊!」
周圍好幾個人都哄笑了起來:「像小江這樣長得俊俏的就是好,還有姑娘放著好好的富家小姐不做,眼巴巴地跟上來。」
「少女也思春吶,就是不知道我們小江哥昨晚讓她滿不滿意,哈哈哈……」
小江是聽慣了混話的,聞言忍不住回過頭看了我一眼,眸中似有一絲局促。
我朝他安撫地一笑。
相公,上輩子比這還難聽的流言蜚語多了去了,我不怕的。
「哪兒也不許去,我晚上會來接你。」
他帶我來到靠近溪邊的幾處帳篷處,交代了幾句,便自行離開了。
這邊帳篷裡住的都是之前從茶府裡抓來的姑娘,足足有八個。
聽說之前還有更多,因為白天要做洗衣服、燒飯之類的苦活,晚上還得被那些山匪肆意糟蹋,有好幾個姑娘最後都受不了跳崖自盡了。
小江口中的「嫂子」,圓臉青年的妻子紅姐也在裡面。
她和我大概是最特殊的,隻用白天做活,晚上可以回到自己「男人」屋裡去。
我十分清楚,在這個沒有律法道德觀念的地方,如果小江不護著我,我大概也是和其他人一樣的下場。
但是他,真的會一直護著我嗎?
上輩子的江得寶我自然相信,可這一輩子,他已經不記得我了,連真名都不肯告訴我,我能全身心地相信他嗎?
其他女孩都做著手裡的事情,偶爾抬起頭麻木地看我一眼,又立馬瑟縮地低下頭去。隻有紅姐放下手裡的髒衣服,親熱地拉著我到一邊說了幾句闲話。
「聽說你是自願跟著小江的。怎麼,你們以前認識?」她一臉好奇,「你為了他,連進山匪窩都不怕?」
「不認識,」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但我一見他,就覺得上輩子欠了他似的,沒來得及跑。」
「也是,要不然怎麼都說女人傻呢,被一個情字耽誤了一輩子。」紅姐似乎被我的話勾起了遙遠的回憶,幽幽地說,「當初要不是為了我當家的,我也不願意過這樣的生活呀。」
「小江身手不錯,腦子也靈光,聽說大當家的也有意栽培他。你是他進了寨子找的第一個女人,就安安心心跟著他在這好好過日子吧!」紅姐最後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說。
我面露羞怯地答應了,心裡卻在搖頭。
我不願意,我要帶著他走。
相公他應該有更好的人生。
不去打家劫舍的時候,山匪們經常結隊去林中打獵,一來可以訓練身手,二來可以添點肉食。
小江今天打了隻兔子,剝了皮抹了蜂蜜烤好給我提了大半隻進來。
「相公,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我一邊小口吃著兔肉一邊說。
經過幾日的相處,我們已經互相熟悉了許多,他都已經懶得再去一遍遍糾正我對他的稱呼,於是懶洋洋地問道:「什麼事?」
我放下兔腿,擦了擦手上的油,小聲說道:「我們逃走吧,離開這裡!」
「哦?」燭影搖曳晃動,小江臉上淡淡的,看不清有什麼表情,「我看你吃得好挨著我睡得也不錯,還以為你在這樂不思蜀呢。」
他似笑非笑地緊盯著我:「不是一直口口聲聲說會永遠守著我保護我,怎麼?現在開始嫌棄我了?」
我鼓起勇氣說道:「我們有手有腳,做什麼營當不好,為什麼要做一輩子殺人放火的山匪?再說我發現這些流寇聚成的山匪是新近才聚在一窩的,人心並不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