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貓一滯,撓了撓銀發。
「還真有年輕人不認識我。」
我好笑道:「你要真的想低調,能染得銀燦燦,又包得嚴嚴實實,這一身難道不更顯眼?」
波斯貓聞言,低頭看了一下打扮:「好像是哦。」
他的雙眼大大,眸亮閃閃,鼻子高挺,相貌確實俊得相當好看。
他又問我:「你是不是叫寧恩,是自梳婆婆的養孫女?」
我點頭。
他在雨中救下的那隻雞,信步闲庭地走到我腳邊。
我瞥了一眼,一下子就伸手抓住了它。
波斯貓驚訝:「你幹嘛?」
我陰惻惻道:「沒有一隻雞,可以活著離開村子。」
雞,卒。
22
晚上,雨停了。
村民在祠堂門口支起雨篷,雨篷下擺上十幾圍桌子,村長帶著村民盛情款待遠道而來的宗親。
曾姑婆在村裡輩分很高,她和幾位年老的叔伯坐在村長那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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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著一盤白斬雞,擺到小輩那一桌。
村民紛紛動筷,等到波斯貓反應過來,隻剩下一隻雞頭與他對視。
他把筷子縮了回去,看著雞頭,一臉難以言喻。
身邊的村民勸他動筷:「寧恩師承自梳婆婆,廚藝十分了得的,你試下啦。」
波斯貓望著我,我望向他。
實在不明白他吃頓飯,到底在畏懼什麼。
他半信半疑地夾了塊五花肉放到口中,本來就大的雙眼,睜得更大更亮。
終於端起碗,乖乖夾菜扒飯,一下子送了五碗白米飯。
吃完,他摸著肚子,喃喃自語。
「碳水,卡路裡,我死了……」
和他同桌的小輩個個面露不悅。
「有的吃你就吃啊,還那麼多顧慮。」
「那麼多顧慮,還不是吃最多,哼。」
……
波斯貓被排擠到不敢吱聲,不小心還打了個飽嗝。
勸他動筷的村民,翻了個白眼,隨後和我招手。
「寧恩啊,上糖水和水果啊,我們這一桌都被人吃光了。」
我故作忙碌:「做好了在廚房,自己去端啊。」
小輩們勾肩搭背去了廚房,無一理睬波斯貓。
波斯貓大眼眨了眨,好不委屈。
23
散席的時候,村長專門找人送曾姑婆回去。
波斯貓高舉雙手:「爺爺,我來!」
村長蹙眉:「你好幾年沒回來咯,哪裡認得路?」
波斯貓肯定道:「認得。」
結果回去路上,舉著手電筒走在最前面的波斯貓,一不小心就滑到了田裡,全身都是泥。
曾姑婆哭笑不得,拍了下我的肩。
「衝你來的,去扶一下吧。」
我有些嫌棄,最後還是波斯貓自己爬上來的。
波斯貓在家洗了個澡。
我惡作劇地把曾姑婆已不穿的老式睡衣給他。
他雙眼瞪圓:「不是吧。」
我說:「家裡又沒男人,衣服肯定隻有這些,你可以選擇不穿。」
他隻能穿上,卻躲在廚房看我做飯,不肯出去見曾姑婆。
我在熬魚片粥。
魚肉片得薄薄的,沾上粉,下鍋即煮,火候正好,加上調料,粥還沒滾開,已是滿屋香味。
波斯貓問:「為什麼你廚藝那麼厲害?」
我一邊切姜絲,一邊下意識說:「因為小時候經常餓肚子。」
說完,才反應過來。
原本以為是很久遠的事情,其實一直都在影響著我。
我改口說:「做得多,自然有手感。」
我盛了碗粥,準備端給曾姑婆。
波斯貓一直盯著砂鍋。
我問:「你不是吃飽了?」
波斯貓嘿嘿一笑,道:「也不是不能再吃。」
「消夜可是有碳水、卡路裡,你不怕?」
「哈,你都聽見了。」
24
曾姑婆舀了一勺粥,嘗了一口:「鹹ťųₔ。」
我辯道:「沒放鹽的。」
「還是鹹。」
「自梳婆婆,」波斯貓隔著牆喊,「我作證,她都不舍得放鹽,我這碗好淡。」
曾姑婆睇看我:「洗幹淨了?把他趕出去。」
波斯貓還穿著曾姑婆的衣服,要走,唯有讓他堂哥給他送衣服。
寧堂哥是村長家的長房大孫子,也是在村裡長大的。
結果一見他,不免大笑。
「寧一鳴,你要不要這麼大犧牲啊,扮女人,還是古時女佣 play。」
寧一鳴的臉漲紅如豬肝,恨不得掐死他堂哥。
回去的路上,堂兄開導他。
「想追寧恩啊,去村尾排隊啦。自梳婆婆培養得那麼好,人家搞不好是上清華北大的。」
「我怎麼知道?你個銀毛波斯貓,今天整條村的人,都看到你好像孔雀一樣在開屏啦。」
「喂,你跑什麼啊……吶,又栽泥裡了……」
我第一次見到寧一鳴的印象:
一頭銀發,矜貴又笨拙,好似波斯貓的年輕人。
25
六月天氣炎熱,蟬鳴不休。
我在廚房煮著消暑的冬瓜煲,清熱解暑,甘甜滋潤。
曾姑婆不止一次嫌我做得鹹,我索性放多了蝦皮,惡作劇地想一次性鹹翻她。
豈料,這次曾姑婆居然說:「剛剛好。」
「剛剛好?」
哈,曾姑婆的舌頭嘗不出來味道?
我連忙嘗了一口,味道對我來說稍微重了,可曾姑婆是?
曾姑婆輕搖蒲扇:「怎麼,我不能誇你嗎?」
高考成績出來了,我沒那麼出息考上清華北大,卻還是以縣裡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省裡的一所 211。
當時,報志願也沒有報外地。
曾姑婆年事已高,我沒有理由走遠。
吃完午飯後,曾姑婆從臥室的木漆枕摸出一個信封。
「吶,你親外婆叫我轉交給你的。當時說你十八歲就可以給你,估計她沒想到你這麼出息,居然考上了重點大學。我多等半年才給你的,你看下吧。」
被送到寧村那年,我才四歲。
可對於老家的外婆、生母、姐姐、哥哥,我依稀還有些印象,隻是大概的關系沒捋清楚。
很長的時間裡,我都弄不明白,為什麼姐姐哥哥他們都有父親來接,隻剩下我跟著外婆。
直到打開外婆的生前遺書,我才明白過來。
我生母是外婆唯一的女兒,她自幼長得漂亮,卻不愛讀書。
十七歲就和同村的黎曉俊戀愛生女,生下大姐黎明後,兩人輟學外出打工。
結果,生母不願吃苦,先出軌了廠長。
繼而,與黎曉俊分手。
廠長原配隻生了一個女兒,於是想上位的生母,抓緊生了二哥。
卻不料生母沒等扶正,廠長因為資金問題,生意一下子垮了。
生母便帶著二哥出走。
再之後,生母的感情一直不順,交往了許多男人。
每一個都信誓旦旦要娶她,可後來都將她棄如敝屣。
最令外婆頭疼的事情就發生了,生母每隔幾年就會抱回來一個外孫。
可她既不打算養,也沒說清楚孩子的生父是誰。
村裡的流言蜚語便再也沒停過……
26
我放下遺書,倒吸一口涼氣。
曾姑婆說:「你外婆把老家房子都賣了,還把你送到這麼遠的娘家,就是希望你擺脫掉生母的影響。」
我苦笑一下:「難怪我記憶裡沒有父母,隻有姐姐、哥哥和外婆。」
「你已經十八歲了,有權利知曉自己的身世,還有你外婆的苦心。」
我忽然問:「曾姑婆你告訴我,不怕我尋到親之後,就不管你了?」
曾姑婆曬然:「你是我養的,會那麼沒良心嗎?」
當然不會。
我抱住曾姑婆,輕聲說了句多謝。
27
外婆在遺書裡對我交代過,如果想找姐姐哥哥可以去。
至於我的生母,這輩子最好不要和她牽扯上關系。
遺書中沒有留下老家的地址,寧村村長說了個模糊的地界。
我尋過去時,整條村都拆掉了,原來的村民四散搬走,連當年埋著三哥的後山都被移平了。
再尋到縣裡,結果黎是大姓。
單憑我記憶裡的一個名字,無疑是在大海撈針。
線索實在太少,年代又久遠,我就算尋到派出所,都說不出個實際。
那時候,互聯網還沒那麼方便。
我上網發了個尋親貼,很快又被其他資訊淹沒。
整個暑假,我好似盡做一些無用事。
曾姑婆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姐姐哥哥要有心,難道不會先一步找到你啊。」
我用記憶中的年齡推測了一下,姐姐應該已經步入社會,哥哥也該是大學畢業的年紀。
如果由他們來主動找我的話,怎麼也比我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強。
28
我本來想在大學打工賺取學費。
曾姑婆輕看了我一眼,喊我到臺式電腦上去看她的股票和基金。
我一臉震驚。
曾姑婆扶了扶眼鏡:「不要當老人家跟不上時代,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
難怪,總是嫌鹹。
上了大學之後,許多新鮮的事物紛至沓來。
我偶然在校內網的資源站裡,發現了一個港臺偶像劇的封面人物,特別眼熟。
打開放大才發現,這不是眼睛很大的銀毛波斯貓?
他的發色染回黑色,加上修圖,果然是十足明星相。
室友八卦道:「寧一鳴啊,他的連續劇最近好火。」
「他是明星?」
「是啊,你不看連續劇?」
家裡電視一般隻播放戲曲,我手剛觸碰遙控器,曾姑婆一定會讓我去讀書。
見我渾然不知,室友笑著幫我科普。
寧一鳴之前一直是拍電影的小新人,但靠銀屏上不俗的顏值俘獲了一大批粉絲。
最近才參演電視劇,結果才播出一部就火了。
記者採訪,他說電視劇受眾更廣,可以讓更多人認識。
29
我想,反正是兩條平行線,這輩子除了清明祭祖,估計都不可能再見了。
可惜,我忘記還有中秋。
30
這次寧一鳴終於火了,回村也不遮掩,好幾個小朋友圍著他要籤名。
村裡同齡的男孩子必然吃味,不過尋思他待不了幾天,就沒和他計較。
直至到中秋鄉宴,寧一鳴堂而皇之地坐到了我的身側。
上次幫他送衣服的寧堂哥,拍了一下桌子,厲聲喚他過來。
寧一鳴一頓,很慫地坐了回去。
寧堂哥咬牙切齒:
「村裡頭是個女的,上到八十下到八歲,都給你迷得七葷八素,你還敢追寧恩,是想走不出村子啊。」
寧一鳴雙股戰戰,連忙搖頭。
我頭比他低得還低。
要是被他村裡的粉絲知道,我斬過他救的雞,我怕自己先給清燉了。
村長倒很開心,頻頻看向我們這一桌,慈愛滿意的笑容燦爛得宛如夕陽下搖曳的菊花。
這一次,我和寧一鳴連一句話都沒搭上。
之後回村的某一日,我竟在村頭看見寧一鳴作為寧村豬飼料代言人的寬幅廣告牌。
才恍然大悟,村長笑容背後的深刻含義。
據說,那一年豬飼料的生意十分紅火,村民年底的分紅都變多了,福利也翻倍。
31
年底鄉宴,寧一鳴終於理直氣壯坐到我身側。
寧堂哥剛要說什麼,寧一鳴立刻道:「我為村裡出過力……」
然後,我站起來,端著碗,躲得八丈遠。
長凳好似蹺蹺板,一下子,把寧一鳴彈了出去。
寧堂哥大笑:「你這隻波斯貓,啊哈哈哈。」
村長又是望著我們,笑得別有深意。
於是乎,年底寧一鳴的廣告牌旁,立起了一樣大小廣告牌。
是我作為代言人,舉著一袋雞飼料的廣告牌。
曾姑婆每次望見廣告牌,都會感嘆,村長真ṱũ₎是越老越精。
村長自嘲道:
「哪裡哪裡,寧姑姑不要笑話我,我一早用寧恩做代言人,就不用讓寧一鳴出鏡了。」
曾姑婆也笑了:「那我養孫女的代言費,你打算給多少?」
村長笑容滿面:「寧姑姑,您覺得寧一鳴值錢嗎?」
回過味來的曾姑婆,當場給村長後腦勺來一個爆啐。
「你算盤都是我教的,居然敢算計我養孫女,膽子長肥了!」
之後,曾姑婆對村裡人放話:「想娶我養孫女,和她一樣考到名牌大學再說。」
32
第二天春天,就傳來了寧一鳴去北影深造的新聞。
彼時,我已不敢回村。
寧堂哥和我透露:「那隻波斯貓找不到你,就去了姑婆屋,結果被曾姑婆打了出來。」